潘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急聒,罵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聽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隻得忍着氣,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會罷了。一日,因滴珠起得遲了些個,公婆朝飯要緊,粹地答應不疊。潘公開口罵道:“這樣好吃懶做的滢婦,睡到這等一同才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娼妓,倚門賣俏,掩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這等不得!”滴珠聽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賤說我!”大哭一場,沒分訴處。到得夜裡睡不着,越思量越惱,道:“老無知!這樣說話,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家去告訴爹娘。明明與他執論,看這話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借此為名,賴在家多住幾時,也省了好些氣惱。”算計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個羅帕兜頭紮了,一口氣跑到渡口來。說話的,若是同時生、并年長曉得他這去不尴尬,攔腰抱住,僻兇扯回,也不見得後邊若幹事件來。
隻因此去,天氣卻早,雖是已有行動的了,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号“雪裡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當悔氣。撞着他獨自個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且頭不梳裹,滿面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娘子要渡溪麼?”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獨自一個要到那裡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蘇田娘家去。你隻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别管做甚?”汪錫道:“我看娘子頭不梳,面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了,又且心裡急要回去,隻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了一遍。汪錫聽了,便心下一想,轉身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尋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沒頭官司。”滴珠道:“胡說!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了渡去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家路,沒得怕人拐我!”汪錫道:“卻是信你不過,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對你家說了,叫人來接收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隻道好心,随了他來。上得岸時,轉彎抹角,到了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裡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
明窗淨幾,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盒花,座内有幾張素椅。壁間紙畫周之冕,桌上砂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閑螺徑,也異尋常百姓家。
元來這個所有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家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撲花行徑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了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錢,就賣了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徑,就起了個不良之心,騙他到此。那滴珠是個好人家兒女,心裡盡愛清閑,隻因公婆兇悍,不要說日逐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隻是油鹽醬醋,他也拌得頭疼了。見了這個幹淨精緻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下到有幾分喜歡。那汪錫見人無有慌意,反添喜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了臉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兒女,你元說留我到此坐着,報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來家,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了!”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簽,捉起來望喉間就刺。汪錫慌了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了。”元來汪錫隻是拐人騙财,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個做出事來,沒了一場好買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春興,丢在爪哇國去了。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奶奶,你陪這裡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汪錫去了,那老奶奶去掇盒臉水,拿些梳頭家火出來,叫滴珠梳洗。立在旁邊呆看,插一問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項事,是長是短,說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腳道:“這樣老殺才不識人!有這樣好标緻娘子做了媳婦,折殺了你,不羞?還舍得出毒口罵他,也是個沒人氣的!如何與他一日相處?”滴珠說着心事,眼中滴淚。婆子便問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裡告訴爹娘一番,就在家裡權避幾時,待丈夫回家再處。”婆子就道:“官人幾時回家?”滴珠又垂淚道:“做親兩月,就罵着逼出去了,知他幾時回來?沒個定期。”婆子道:“好沒天理!花枝般一個娘子,叫地獨守,又要罵他。娘子,你莫怪我說。你而今就回去得幾時,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難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這腌-煩惱是日長歲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見,隻教娘子快活享福,終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見?”婆子道:“老身往來的是富家大戶公子王孫,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問得的,隻是看得中意的,揀上一個。等我對他說成了,他把你象珍寶一般看待,十分愛惜。吃自在食,着自在衣,纖手不動呼奴使婢,也不枉了這一個花枝模樣。強如守空房、做粗作、淘閑氣萬萬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過的人,況且小小年紀,婦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許多不好處,聽了這一片活,心裡動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這個所在,外人不敢上門,神不知,鬼不覺,是個極密的所在。你住兩日起來,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間已叫那撐筏的,報家裡去了。”婆子莊“那是我的幹兒,恁地不曉事,去報這個冷信。”正說之間,隻見一個人在外走進來,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養漢,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驚,仔細看來,卻就是撐筏的那一個汪錫。滴珠見了道:“曾到我家去報不曾?”汪錫道:“報你家的鳥!我聽得多時了也。王奶奶的言語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萬全之策,憑娘子斟酌。”滴珠歎口氣道:“我落難之人,走入圈套,沒奈何了。隻不要誤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說過的,憑娘子自揀,兩相情願,如何誤得你?”滴珠一時沒主意,聽了哄語,又且房室精緻,床帳齊整,恰便似:“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與汪錫兩個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處。那滴珠一發喜歡忘懷了。
過得一日,汪錫走出去,撞見本縣商山地方一個大财主,叫得吳大郎。那大郎有百萬家私,極是個好風月的人。因為平日肯養閑漢,認得汪錫,便問道:“這幾時有甚好樂地麼?”汪錫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個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嬌媚,尚未有個配頭,這卻是朝奉店裡貨,隻是價錢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錫道:“不難,隻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與他堂中說話,你劈面撞進來,看個停當便是。”吳大郎會意了。汪錫先回來,見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錫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悶坐在房裡?”王婆子在後面聽得了,也走出來道:“正是。娘子外頭來坐。”滴珠依言,走在外邊來。汪錫就把房門帶上了,滴珠坐了道:“奶奶,還不如等我歸去休。”奶奶道:“娘子不要性急,我們隻是愛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勸你。你再耐煩些,包你有好緣分到也。正說之間,隻見外面聞進一個人來。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前一片後一片的竹簡中兒,旁縫一對左一塊右一塊的蜜蠟金兒,身上穿一件細領大袖青絨道袍兒,腳下着一雙低跟淺面紅绫僧鞋兒。若非宋玉牆邊過,定是潘安車上來。
一直走進堂中道:“小汪在家麼?”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個照面,急奔房門邊來,不想那門先前出來時已被汪錫暗拴了,急沒躲處。那王婆笑莊“是吳朝奉,便不先開個聲!”對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顧,不妨。”又對吳大郎道:“可相見這位娘子。”吳大郎深深唱個喏下去,滴珠隻得回了禮。偷眼看時,恰是個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裡早看上了幾分了。吳大郎上下一看,隻見不施脂粉,淡雅梳壯,自然内家氣象,與那胭花隊裡的迥别。他是個在行的,知輕識重,如何不曉得?也自酥了半邊,道:“娘子請坐。”滴珠終究是好人家出來的,有些羞恥,隻叫王奶奶道:“我們進去則個。”奶奶道:“慌做甚麼?”就同滴珠一面進去了。
出來為對吳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吳大郎道:“奶奶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銀子,兌出千把來,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行院人家,如何要得許多?”奶奶道:“不多。你看了這個标緻模樣,今與你做個小娘子,難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緊。隻是我大孺人狠,專會作賤人,我雖不怕他,怕難為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道:“這個何難?另租一所房子住了,兩頭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家有一所花園空着,要典與人,老身替你問問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隻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喚,丫鬟伏侍,另起煙鬓,這還小事。少不得瞞不過家裡了,終日厮鬧,趕來要同住,卻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個見識,朝奉拿出聘禮娶下了,就在此間成了親。每月出幾兩盤纏,替你養着,自有老身伏侍陪伴。朝奉在家,推個别事出外,時時到此來住,密不通風,有何不好?”大郎笑道:“這個卻妙,這個卻妙!”議定了财禮銀八百兩,衣服首飾辦了送來,自不必說,也合着千金。每月盤纏連房錢銀十兩,逐月支付。大郎都應允,慌忙去拿銀子了。
王婆轉進房裡來,對滴珠道:“适才這個官人,生得如何?”元來滴珠先前雖然怕羞,走了進去,心中卻還舍不得,躲在黑影裡張來張去,看得分明。吳大郎與王婆一頭說話,一眼觑着門裡,有時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識,兩下裡就做起光來了。滴珠見王婆問他,他就随口問莊“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吳家,他又是吳家第一個财主‘吳百萬’吳大朝奉。他看見你,好不喜歡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處。他就要娶你在此間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喜歡這個幹淨房卧,又看上了吳大郎人物。聽見說就在此間住,就象是他家裡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這裡,但憑媽媽,隻要方便些,不露風聲便好。”婆子莊“如何得露風聲?隻是你久後相處,不可把真情與他說,看得低了。隻認我表親,暗地快活便了。
隻見吳大郎擡了一乘轎,随着兩個俊俏小厮,捧了兩個拜匣,竟到汪錫家來。把銀子支付停當了,就問道:“幾時成親?”婆子道:“但憑朝奉尊便,或是揀個好日,或是不必揀日,就是今夜也好。”吳大郎道:“今日我家裡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說到杭州進香取帳,過來住起罷了。揀甚麼日子?”吳大郎隻是色心為重,等不得揀日。若論婚姻大事,還該尋一個好日辰。今鹵莽亂做,不知犯何兇煞,以緻一兩年内,就拆散了。這是後話。
卻說吳大郎支付停當,自去了,隻等明日快活。婆子又與汪錫計較定了,來對滴珠說:“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吳家銀子四百兩,笑嘻嘻的道:“銀八百兩,你取一半,我兩人分一半做媒錢。”擺将出來,擺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歡。說話的,你說錯了,這光棍牙婆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怎還肯人心天理分這一半與他?看官,有個緣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誇耀富貴,買下他心。二者總是在他家裡,東西不怕他走趱那裡去了,少不得逐漸哄的出來,仍舊還在。若不與滴珠些東西,後來吳大郎相處了,怕他說出真情,要倒他們的出來,反為不美。這正是老虔婆神機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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