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金老帶些酒意,點燈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個大錠,白晃晃排在枕邊。摸了幾摸,哈哈地笑了一聲,睡下去了。睡未安穩,隻聽得床前有人行走腳步響,心疑有賊。又細聽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讓一般。床前燈火微明,揭帳一看,隻見八個大漢身穿白衣,腰系紅帶,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數派定,宜在君家聽令。今蒙我翁過愛,擡舉成人,不煩役使,珍重多年,宴數将滿。待翁歸天後,再覓去向。今聞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諸郎君。我等與諸郎君輩原無前緣,故此先來告别,往某縣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後緣未盡,還可一面。”語畢,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驚。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腳趕去。遠遠見八人出了房門。金老趕得性急,絆了房檻,撲的跌倒。飒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急起桃燈明亮,點照枕邊,已不見了八個大錠。細思夢中所言,句句是實。歎了一日氣,硬咽了一會,道:“不信我苦積一世,卻沒分與兒子們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說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尋下落則個。”一夜不睡。
次早起來,與兒子們說知。兒子中也有驚駭的,也有疑惑的。驚駭的道:“不該是我們手裡東西,眼見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歡喜中說話,失許了我們,回想轉來,一時間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話,也不見得。”金老見兒子們疑信不等,急急要驗個實話。遂訪至某縣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叫門進去,隻見堂前燈燭熒煌,三牲福物,正在那裡獻神。金老便開口問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報知,請主人出來。主人王老見金老,揖坐了,問其來因。金老道:“老漢有一疑事,特造上宅來問消息。今見上宅正在此獻神,必有所謂,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荊小恙買蔔,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荊病中,恍惚見八個白衣大漢,腰系紅束,對寒荊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緣盡,來投身宅上。”言畢,俱鑽入床下。寒荊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體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塵中得銀八大錠,多用紅絨系腰,不知是那裡來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買福物酬謝。今我丈來問,莫非曉得些來曆麼?”金老跌跌腳道:“此老漢一生所積,因前日也做了一夢,就不見了。夢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訪尋到此。可見天數已定,老漢也無怨處,但隻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漢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進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個盤來。每盤兩錠,多是紅絨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睜睜無計所奈,不覺撲簌簌吊下淚來。撫摩一番道:“老漢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雖然叫安童仍舊拿了進去,心裡見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兩零銀封了,送與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東西尚無福,何須尊惠!”再三謙讓,必不肯受。王老強納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還了,一時摸個不着,面兒通紅。又被王老央不過,隻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對兒子們一一把前事說了,大家歎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處,臨行送銀三兩。滿袖摸遍,并不見有,隻說路中掉了。卻元來金老推遜時,王老往袖裡亂塞,落在着外面的一層袖中。袖有斷線處,在王老家摸時,已在脫線處落出在門檻邊了。客去掃門,仍舊是王老拾得。可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不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得不去。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推不出。原有的倒無了,原無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計較。
而今說一個人,在實地上行,步步不着,極貧極苦的,渺渺茫茫做夢不到的去處,得了一主沒頭沒腦的錢财,變成巨富。從來稀有,亘古新聞。有詩為證,詩曰:
分内功名匣裡财,不關聰慧不關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猶能送寶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州縣阊門外有一人,姓文名實,字若虛。生來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學着便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間,曾有人相他有巨萬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營求生産,坐吃山空,将祖上遺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來。以後曉得家業有限,看見别人經商圖利的,時常獲利幾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卻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夥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沈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幾筆,便值上兩數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隻手學寫了這幾家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将假當真的買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将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豈知北京那年,自交夏來,日日淋雨不晴,并無一毫暑氣,發市甚遲。交秋早涼,雖不見及時,幸喜天色卻晴,有妝晃子弟要買把蘇做的扇子,袖中籠着搖擺。來買時,開箱一看,隻叫得苦。元來北京曆卻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濕之氣,鬥着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将就賣了做盤費回家,本錢一空,頻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非伴,連夥計也弄壞了。故此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倒運漢”。不數年,把個家事幹圓潔淨了,連妻子也不曾娶得。終日間靠着些東塗西抹,東挨西撞,也濟不得甚事。但隻是嘴頭子謅得來,會說會笑,朋友家喜歡他有趣,遊耍去處少他不得;也隻好趁日,不是做家的。況且他是大模大樣過來的,幫閑行裡,又不十分入得隊。有憐他的,要薦他坐館教學,又有誠實人家嫌他是個雜闆令,高不湊,低不就。打從幫閑的、處館的兩項人見了他,也就做鬼臉,把“倒運”兩字笑他,不在話下。
一日,有幾個走海泛貨的鄰近,做頭的無非是張大、李二、趙甲、錢乙一班人,共四十餘人,合了夥将行。他曉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計皆無。便附了他們航海,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人生一世。況且他們定是不卻我的,省得在家憂柴憂米的,也是快活。”正計較間,恰好張大踱将來。元來這個張大名喚張乘運,專一做海外生意,眼裡認得奇珍異寶,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鄉裡起他一個混名,叫張識貨。文若虛見了,便把此意一一與他說了。張大道:“好,好。我們在海船裡頭不耐煩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說說笑笑,有甚難過的日子?我們衆兄弟料想多是喜歡的。隻是一件,我們多有貨物将去,兄并無所有,覺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們大家計較,多少湊些出來助你,将就置些東西去也好。”文若虛便道:“謝厚情,隻怕沒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張大道:“且說說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個瞽目先生敲着“報君知”走将來,文若虛伸手順袋裡摸了一個錢,扯他一卦問問财氣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氣,不是小可。”文若虛自想道:“我隻要搭去海外耍耍,混過日子罷了,那裡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麼貴助?就貴助得來,能有多少?便宜恁地财爻動?這先生也是混帳。”隻見張大氣忿忿走來,說道:“說着錢,便無緣。這些人好笑,說道你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沒一個則聲。今我同兩個好的弟兄,拼湊得一兩銀子在此,也辦不成甚貨,憑你買些果子,船裡吃罷。日食之類,是在我們身上。”若虛稱謝不盡,接了銀子。張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開船了。”若虛道:“我沒甚收拾,随後就來。”手中拿了銀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貨麼?”信步走去,隻見滿街上箧籃内盛着賣的:
紅如噴火,巨若懸星。皮未皲,尚有餘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蘇并諸家樹,亦非李氏千頭奴。較廣似曰難況,比福亦雲具體。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廣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樣橘樹絕與他相似,顔色正同,香氣亦同。止是初出時,昧略少酸,後來熟了,卻也甜美。比福橘之價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紅”。若虛看見了,便思想道:“我一兩銀子買得百斤有餘,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衆人助我之意。”買成,裝上竹簍,雇一閑的,并行李桃了下船。衆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寶貨來也!”文若虛羞慚無地,隻得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的事。
開得船來,漸漸出了海日,隻見銀濤卷雪,雪浪翻銀。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三五日間,随風漂去,也不覺過了多少路程。忽至一個地方,舟中望去,人煙湊聚,城郭巍峨,曉得是到了甚麼國都了。舟人把船撐入藏風避浪的小港内,釘了樁撅,下了鐵錨,纜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來是來過的所在,名曰吉零國。元來這邊中國貨物拿到那邊,一倍就有三倍價。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