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來彼國以銀為錢,上有文采。有等龍鳳文的,最貴重,其次人物,又次禽獸,又次樹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卻都是銀鑄的,分兩不異。适才買橘的,都是一樣水草紋的,他道是把下等錢買了好東西去了,所以歡喜。也隻是要小便宜肚腸,與中國人一樣。須臾之間,三停裡賣了二停。有的不帶錢在身邊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錢轉來。文若虛已此剩不多了,拿一個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賣了。”其人情願再增一個錢,四個錢買了二顆。口中曉曉說:“悔氣!來得遲了。”旁邊人見他增了價,就埋怨道:“我每還要買個,如何把價錢增長了他的?”買的人道:“你不聽得他方才說,兀自不賣了?”
正在議論間,隻見首先買十個的那一個人,騎了一匹青骢馬,飛也似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大喝道:“不要零賣!不要零賣!是有的俺多要買。俺家頭目要買去進克汗哩。”看的人聽見這話,便遠遠走開,站住了看。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瞧科在眼裡,曉得是個好主顧了。連忙把簍裡盡數傾出來,止剩五十餘顆。數了一數,又拿起班來說道:“适間講過要留着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适間已賣出兩個錢一顆了。”其人在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錢來,另是一樣樹木紋的,說莊”如此錢一個罷了。”文若虛道:“不情願,隻照前樣罷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個龍鳳紋的來道:“這樣的一個如何?”文若虛又道:“不情願,隻要前樣的。”那人又笑道:“此錢一個抵百個,料也沒得與你,隻是與你耍。你不要俺這一個,卻要那等的,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肯都與俺了,俺再加你一個那等的,也不打緊。”文若虛數了一數,有五十二顆,準準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丢了一個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見沒得賣了,一哄而散。
文若虛見人散了,到艙裡把一個錢秤一秤,有八錢七分多重。秤過數個都是一般。總數一數,共有一千個差不多。把兩個賞了船家,其餘收拾在包裡了。笑一聲道:“那盲子好靈卦也!”歡喜不盡,隻等同船人來對他說笑則個。
說話的,你說錯了!那國裡銀子這樣不值錢,如此做買賣,那久慣漂洋的帶去多是绫羅緞匹,何不多賣了些銀錢回來,一發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國裡見了绫羅等物,都是以貨交兌。我這裡人也隻是要他貨物,才有利錢,若是賣他銀錢時,他都把龍鳳、人物的來交易,作了好價錢,分兩也隻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買吃口東西,他隻認做把低錢交易,我卻隻管分兩,所以得利了。說話的,你又說錯了!依你說來,那航海的,何不隻買吃口東西,隻換他低錢,豈下有利?反着重本錢,置他貨物怎地?看官,又不是這話。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橫财,帶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帶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爛。那文若虛運未通時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還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況果品?是這樣執一論不得的。
閑話休題。且說衆人領了經紀主人到船發貨,文若虛把上頭事說了一遍。衆人都驚喜道:“造化!造化!我們同來,到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也!”張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了!”便對文若虛道:“你這些銀錢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是轉發在夥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貨物,上去打換些土産珍奇,帶轉去有大利錢,也強如虛藏此銀錢在身邊,無個用處。”文若虛道:“我是倒運的,将本求财,從無一遭不連本送的。今承諸公摯帶,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生錢,妄想甚麼?萬一如前再做折了,難道再有洞庭紅這樣好賣不成?”衆人多道:“我們用得着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虛莊”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說到貨物,我就沒膽氣了。隻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衆人齊拍手道:“放着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随同衆人一齊上去,到了店家交貨明白,彼此兌換。約有半月光景,文若虛眼中看過了若幹好東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滿,下放在心上。
衆人事體完了,一齊上船,燒了神福,吃了酒,開洋。行了數日,忽然間天變起來。但見:
烏雲蔽日,黑浪掀天。蛇龍戲舞起長空,魚查驚惺潛水底。艨艟泛泛,隻如栖不定的數點寒鴉;島嶼浮浮,便似及不煞的幾雙水。舟中是方揚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飯鍋。總因風伯大無情,以緻篙師多失色。
那船上人見風起了,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随風勢漂去。隐隐望見一島,便帶住篷腳,隻看着島邊使來。看看漸近,恰是一個無人的空島。但見:
樹木參天,草萊遍地。荒涼徑界,無非些兔迹狐蹤:坦迤土壤,料不是龍潭虎窟。混茫内,未識應歸何國轄;開辟來,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後抛了鐵錨,将樁橛泥犁上岸去釘停當了,對艙裡道:“且安心坐一坐,侯風勢則個。”那文若虛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家裡,巴不得行路,卻如此守風呆坐,心裡焦燥。對衆人道:“我且上岸去島上望望則個。”衆人道:“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道:“總是閑着,何礙?”衆人都被風颠得頭暈,個個是呵欠連天,不肯同去。文若虛便自一個抖擻精神,跳上岸來,隻因此一去,有分交:十年敗殼精靈顯,一介窮神富貴來。若是說話的同年生,并時長,有個未蔔先知的法兒,便雙腳走不動,也拄個拐兒随他同去一番,也不在的。
卻說文若虛見衆人不去,偏要發個狠闆藤附葛,直走到島上絕頂。那島也苦不甚高,不費甚大力,隻是荒草蔓延,無好路徑。到得上邊打一看時,四望漫漫,身如一葉,不覺凄然吊下淚來。心裡道:“想我如此聰明,一生命蹇。家業消亡,剩得隻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幸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中,知他命裡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絕島中間,未到實地,性命也還是與海龍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隻見望去遠遠草叢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卻是床大一個敗龜殼。大驚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龜!世上人那裡曾看見?說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帶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東西,與人看看,省得空日說着,道是蘇州人會調謊。又且一件,鋸将開來,一蓋一闆,各置四足,便是兩張床,卻不奇怪!”遂脫下兩隻裹腳接了,穿在龜殼中間,打個扣兒,拖了便走。
走至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梓,都笑道:“文先生那裡又跎跑了纖來?”文若虛道:“好教列位得知,這就是我海外的貨了。”衆人擡頭一看,卻便似一張無柱有底的硬床。吃驚道:“好大龜殼!你拖來何幹?”文若虛道:“也是罕見的,帶了他去。”衆人笑道:“好貨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處。有甚麼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隻沒有這樣大龜藥。”又有的道:“醫家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當得幾百個小龜殼。”文若虛道:“不要管有用沒用,隻是希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當時叫個船上水手,一擡擡下艙來。初時山下空闊,還隻如此:艙中看來,一發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這樣狼逾東西。衆人大家笑了一回,說道:“到家時有人問,隻說文先生做了偌大的烏龜買賣來了。”文若虛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個用處,決不是棄物。”随他衆人取笑,文若虛隻是得意。取些水來内外洗一洗淨,抹幹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裡面,兩頭把繩一絆,卻當了一個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處了?”衆人都笑将起來,道:“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
當夜無詞。次日風息了,開船一走。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夥慣伺侯接海客的小經紀牙人,攢将攏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衆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餘的也就住了。
衆人到了一個波斯胡大店中坐定。裡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分付停當,然後踱将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裡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衆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隻有文若虛不曾認得。擡眼看時,元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别。隻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衆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隻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元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後發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着一副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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