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上表請罪,蔺枚倒心軟了。他擡頭見外面天朗氣清,遂叫了小黃門,擺駕鳳銮宮。
為表誠意,宋揚靈已傳召各處,要齋戒,令各宮妃嫔無需請安。她正在案前抄佛經,聽柳橋報說陛下到。
她擱下筆,拿鎮紙壓住抄好的經卷。起身,輕輕移了下身後木椅,款款走出。
蔺枚一見宋揚靈,立即将行禮的她扶起,笑着道:“今兒怎這般安靜?”
宋揚靈就着蔺枚的胳膊站起來,擡頭溫婉一笑,眼中盛滿了光:“由康、由儀去看太後了。我因為齋戒,叫各宮姊妹近日無需前來請安。”
蔺枚扯着嘴角一笑,又歎口氣:“你呀……”
“叫朕說你什麼好?一點事就這樣認真。”說着,将帶來的表文遞還到宋揚靈手中:“再不許這樣。”他語氣中雖有嗔怪之意,面上卻帶着難以掩飾的笑意。他心中其實十分滿意。眼前低眉順眼的宋揚靈讓他心中騰起前所未有的舒爽。
宋揚靈微微垂着頭,知錯認錯之中又似含羞帶怯:“陛下寬宥,臣妾更加慚愧。”
蔺枚立刻攜了她的手,聞言安慰:“人誰無錯?便是朕,錯亦不少。更何況,你是朕的皇後,朕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任何錯,都無足輕重。”說到動情處,他将宋揚靈摟入懷裡,在她耳邊道:“連朕之天下,亦是你之天下。”
宋揚靈不禁渾身一顫。她沒想到蔺枚竟會說出這等情深意重的話語,仿佛前日那個口口聲聲皇位與權力的是另一個人。
蔺枚察覺懷中之人有異,握了她的肩頭,道:“怎麼了?”
宋揚靈擡頭直視蔺枚,雙眼蓄滿秋波:“陛下情深,臣妾感動不已。”她聽着自己吐出的一字一句,像雕花窗外漏液不眠的風雪,順暢卻冰冷。
蔺枚亦被自己打動。他想先帝一代雄主,卻失之風流。不似自己,雖縱情于書畫琴棋,以三宮六院遍收天下美人,卻有皇後這等紅顔知己解君憂。将來史書之中,當為一段佳話。
他低聲道:“魏松與孟昱之過,自然與你無涉。但你之提議,未為不可。”
宋揚靈知道蔺枚是鐵了心要借此次機會除去他二人,是以并不意外。于是道:“魏松為内臣,其受人追捧無外乎因為同侍禁中,并無實權。若要懲處,免職出宮即斷其根本。”
蔺枚自來不似宋揚靈殺伐決斷,雖一次懲處魏松與孟昱,但到了決斷之時,又難免不忍,于是道:“魏松在宮中多年,與你我相較于幼時。出宮也就罷了,宅地财物一律不動他的。”
“陛下仁慈。”宋揚靈輕聲道:“至于孟昱……”她深知蔺枚已經忌憚孟昱手握重兵,是絕不可能再放心任其位高權重的,于是順其意思緩緩說:“他手下擁兵無數,若因此次事件貿然革其職位,隻怕名不正言不順,反釀出禍端。”
蔺枚本是打算将孟昱同魏松一樣,革職不用,聽宋揚靈如此說,才驚覺自己想得太簡單些,隻沉吟不語。
“若隻降低級别,又怕他威望不改,仍受軍中推崇,倒是于事無補。”
蔺枚深以為然:“依你之見,當如何處置?”
“放孟昱出來,要他自己裁撤軍隊。”
“你如何肯自剪羽翼!隻怕放虎歸山,禍患更甚。”蔺枚聞言不禁皺緊眉頭,連連擺手。
“臣妾言放他出來,并不是無罪開釋,而是要他以戴罪之身将功折罪。他理虧,不可不行;二來京城禁軍已有近百萬之衆,本就過于冗雜,他亦深知。朝堂上早有裁軍之議,此時行此事可謂堂堂正正。”
蔺枚點點頭,卻仍沒說話,似仍有顧慮。
殿外屋檐下的八哥突然在籠子裡折騰起來,還學人摳着嗓子說話:“冷哎……冷哎……”
兩人一驚,不禁逗朝外望了一眼,繼而笑起來。半晌,宋揚靈終于道:“開春在即,宮裡必然又是另一番景緻。婉琴表姐許久未曾進宮,臣妾想接她來小住一段時間,陛下以為若何?”
周婉琴是孟昱明媒正娶的妻子,外人皆知二人伉俪情深。接周婉琴入宮,若孟昱膽敢有絲毫輕舉妄動,這妻子就怕再也難見了……
隻可惜,孟昱并無一子半女。
蔺枚忽然道:“聽聞孟昱之弟極擅音律,不如也請進宮來,陪朕談講兩日。”
宋揚靈一愣,趕緊附和道:“臣妾亦久聞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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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松和孟昱在京兆尹衙門中,說是過府小住,實則與軟禁無異。莫說與外界傳遞消息,便是二人之間,也說不上話,見不上面。
出了屋子便有衙役看守,嚴禁出庭院。
日複一日,隻等提審過堂。
二人皆知理虧,恐難全身而退。都不免心有疑慮,惶惑不安。
尤其是魏松。他雖出身低微,但進宮之後,一路順風順水,幾未經過挫折。起先想着自己何等身份,與皇後、陛下何等交情,即便責罰,不過小懲大誡,哪肯将一個小小的京兆尹衙門放在眼裡!
送來的飯食皆被他摔在院裡。
杜青就像毫不知情一樣,隻着人按時送來。
魏松憋了一肚子氣,潑出去卻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加之摔了碗碟,餓的是自己的肚子,後來實在扛不住,就乖乖吃飯了。
一關若許天,本來信心滿滿不出幾日就要平平安安出去的。屆時還要叫這些人好看,後來滿腔自信給漸漸磨沒了。又見來審問的人聲厲色荏,樁樁件件都是朝着謀反去問。恐懼驟然而來,攫住心髒,雖始終不肯承認罪名,卻有些惶惶不可終日了。
不同于魏松,孟昱倒是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想他半生經曆,何等跌宕起伏,九死一生,自然不會因這小小波瀾就方寸大亂。
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字不提。閑來無事時還與看守的衙役聊天磕牙。
直到那日,突然京兆尹宣布提審開堂。
魏松被死命衙役押送至堂前,隻見杜青身着官服,高坐于上,驚堂木一拍,就要他跪下。
他大驚之下,一愣,身後早有衙役拿着水火棍從後往膝蓋窩裡一頂。
啪一下,他就跪下了。
接着宣讀罪狀,傳召證人,上呈證物。鬧哄哄如唱戲般。魏松心下茫然,左顧右盼始終不曾見到孟昱。
連堂上問話似乎都聽不清了,隻反複猜疑:孟大哥怎樣了?
杜青又一拍驚堂木:“魏松,你認罪不認?”
“不認!”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哼!”杜青一聲冷哼:“帶下去,入監牢!”
“你敢!”魏松一驚,不禁一躍而起:“我乃是何身份,你敢……”
“都幹什麼!聽不見本官的話?押入監牢!”杜青虎目圓睜,吓得底下衙役連連動手。他其實憋了一肚子氣,本來各方搜集證據,要趁機将魏松、孟昱一舉扳倒。不料昨日聖旨下來,隻将魏松免職,而孟昱,更是被直接帶進宮了。處心積慮忙活了一場,最後倒沒自己什麼事兒了。
他想雖然判決結果已出,但聖旨上也沒點明不讓自己審案。适才今日提審魏松,不過是圓自己的面子罷了。不然叫别人知曉了,衙門裡進來兩個人,不曾入獄,連堂都不曾過,就出了京兆尹衙門,豈不笑話?
四個衙役押着魏松去監牢。忙亂之中,他還問:“孟将軍呢?你把孟将軍弄到何處去了?”
杜青冷笑連連,卻不說話,一拂袖子轉身走了。
衙役都是粗人,不知敬畏魏松身份,手底下也沒輕重,滿臉不耐煩地推搡着魏松,催到:“進了我們這兒,就顧不上你是什麼人了。再不走,爺的眼睛珠子曉得認人,這水火棍可是不認人的。”
魏松幾曾受過這等氣!氣得上下牙關直打顫:“你!你!你敢!”
還是一個年老的說話和軟些:“這位中貴人,都進了衙門了,可就說不上什麼身份不身份的了。那什麼孟将軍,早不在衙門了,昨日就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他可無恙?”
有人嗤了一聲,一口濃痰吐在草裡:“喲,你還記挂着他。無不無恙不知道,反正高頭大馬接走的。你還做夢呢。”
魏松突然腦中一片空白,任由衙役推着往前走。
他從沒懷疑過,他和孟昱這一次,要患難與共。他亦從沒懷疑過,即便揚靈對孟大哥有情,也不會隻顧孟大哥,而任由自己泥沼深陷。
可是現在,孟大哥平平安安地出去了,自己卻要入監牢。
杜青!杜青他敢将我打入牢獄,必是有了萬分把握,難道,難道所有罪名都得我一個人背?!
心裡像被尖利的枯掌撓過,血肉之軀發出金石般冷硬的聲音。兇腔裡空蕩蕩,又涼飕飕。
以前看人下棋。明明是自己的棋子,卻放棄不管。看的時候,心疼不已。下棋之人笑他癡,不懂舍小保大。
現在懂了。
孟大哥曾與揚靈有刻骨之情,于情,他是大。孟大哥還是功勳彪炳的大将軍,蒼生社稷之肱骨,于國,他仍是大。
可是,心裡,怎麼就如此痛不勘言!像從前在鄉下時,遇上大旱,眼看着田地一條條龜裂。
突然間想起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看見揚靈時,滿心說不出的歡喜,飽脹得要裂開。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緊張得說話都結巴,見她清亮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臉上竟不知不覺就熱了起來。
那以後,一腔心事小心收藏,細心安放,像手捧雪花,生怕一點熱氣就露出痕迹。
她說:“陛下病已入膏肓,賢妃野心勃勃,李長景手握重兵,要助三殿下奪得皇位,行非常之事當有非常之手段。
她問他:“謀反!稍有不慎便人頭落地。”
——“你敢不敢?”
他直視她的目光,充滿前所未有的勇氣:“不過一刀,有何不敢!”
他早就受過一刀。那一刀,割掉了身為兒郎的尊嚴。若是為了她再受頸上一刀,他覺得光榮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