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聘禮風波之後,李錦舒便諸事不管,一副由着你們去辦的态度。
宋揚靈想着畢竟是二殿下成親,賢妃再氣也不至于攪黃了親兒子的這門稱心如意的婚事。再則聘禮一事說到底也不與她相關,她不過一個傳話的人而已。賢妃應該不至于忤逆陛下的意思。還打算過幾天,賢妃氣消了,風波就算過去了。豈料,竟開始諸事不順。
除聘禮之外,還有婚禮上要用的酒器桌椅等諸物件,都需要造作所新造。她拿了名冊過去,那邊倒是接下來,可不是說缺這少那,便是延誤工期,該交的一件沒交。
宋揚靈起初還想不明白是為何,她一早已經打點過諸人,請他們通力協作,也借了陛下威勢,敲打一遍。本以為恩威并施,自當再無變故。豈料卻是這結果。她知曉這必是有人故意刁難,但不清楚是得罪了哪一路神道,還當是打點入内省時有不周全的地方。便去找魏松打聽。
魏松又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原來造作所勾當官是賢妃宮裡都知内侍的表親。宋揚靈再一想,賢妃協理後宮多年,自然是實權在握,想必六局、入内省裡不少要害部門都由其親信把持。若賢妃真的撒手不管,隻怕自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透之後,倒不再去造作所軟磨硬泡。想着備份厚禮送秀萸,請她在賢妃跟前代為美言。再去賢妃宮中認錯賠禮,哪怕罵一頓打幾下,出了氣,也許就雨過天晴。
去前,一直在心裡默念,小不忍則亂大謀。
到了長樂宮,秀萸倒是客氣,接了禮,眼中更有掩不住的笑意,拉着她的手道:“你稍等一會兒,娘子在梳頭,我進去通傳一聲。”
宋揚靈正坐着,進來兩個小宮女。打頭的那個說:“較書,不好意思,我們要洗地,麻煩您出去站會兒。”
宋揚靈心下一沉。情知形勢不對,卻不得不退到外面。
哐一聲,屋裡的宮女關了門。
時值隆冬,朔風如鐵。窗棂後面,許多雙眼睛,似乎正等着好戲上演。
諾大一個長樂宮,像生鐵澆築的牢籠,而宋揚靈是困獸。被迫将她的狼狽與尊嚴掃地向衆人展示。
風鑽透衣袍,冷得刺骨。可是她的後背卻熱得冒汗。有那麼一刻,差點繃不住,嚎啕大哭。她用指甲掐她的掌心,嵌入肉裡,疼得麻木。才終于忍住。
她情知賢妃是有心刁難。索性走出廊檐,來到空曠的院子裡。幾株茶花正開,在嚴寒之中露出畏縮之氣。不多時,天色陰沉,雪花紛紛揚揚往下落。
宋揚靈站一會兒,便輕輕掃一下頭上、身上的雪。
宮門外間或傳來幾聲驚喜的歡笑。
“下雪啦!”
也不知站了多久。頭發和衣服都浸出水迹。
李錦舒撥了撥手爐,懶懶問一句:“還在外頭站着?”
秀萸道:“是,”又給賢妃換了茶湯。
李錦舒微抿一口,潤潤嗓子,又拈了塊衣梅放入口中。甜絲絲的味道很快散于口腔之中。她道:“火盆挪過去點,有點熱。”
便有小宮女趕着上來端火盆。
秀萸關心地道:“今年這炭不好,炭氣有些重。我明日去問問,可還有好的,換些來。”
李錦舒擺擺手:“本宮倒覺得還好。要真有好的,他們早送來了,還須你去問。”她從榻上起身,緩步走至門邊,朝外望了望。原來雪已經這麼大了,就跟扯絮一般。白茫茫之中,那個人形倒像個不甚分明的白點。
李錦舒轉過身來,沖秀萸道:“叫她回去罷,别凍死在我這兒!”
秀萸領命而出。她剛至廊檐下,早有小宮女撐了油紙傘過來,送她出去。才多大會功夫,地上已經積了一層雪。靴子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秀萸見到宋揚靈,擡起眉毛,微微一笑,神态倒是客氣:“宋較書,娘子今兒不舒服,怕是見不了了。請你下回再來罷。”
宋揚靈從秀萸的話裡聽出賢妃意有松動,凍僵了的臉上緩緩露出一抹笑,還禮應了好,道别之後便轉身往外走。好像剛剛并未曾發生過任何難堪之事。
出得長樂宮,宋揚靈仍是擡頭挺兇,好像背後還有無數雙打量的眼睛一樣。腰背挺得僵直,腿也不像自己的,隻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雪越發得大,四下裡都望不見一個人影。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側突然有輕微響動,然後一陣暖意襲來。宋揚靈向右邊望去,隻見孟昱張開衣袍将她一把裹住,然後摟進懷裡。下巴、前兇,乃至整個身體都有了可供依靠的地方。
她正準備擡頭一笑,笑到一半,突然埋下頭去。眼淚沁出來。半晌才說一句:“真是要凍壞了。”
孟昱一臉焦急,雙臂更為用力,恨不能将全身溫度都給宋揚靈:“怎麼了?不是說去長樂宮麼?怎麼搞成這幅樣子?”
他明日便去要軍營長駐一段時間,今日特來向宋揚靈辭行。找到勤政殿,剛好碰上周婉琴。周婉琴便告訴他揚靈去了長樂宮,好些時沒見回來。
他一路尋過來,半道上看見臉色煞白,一身落滿雪的宋揚靈。
“沒什麼,賢妃心裡不痛快,讓她出出氣罷了。阿嚏……”宋揚靈說完,狠狠打了個噴嚏,便覺得說話帶上了鼻音。
孟昱隻覺心裡一陣異樣感覺,好像什麼心愛的東西被劃傷了一般,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懊悔。明明恨不能将宋揚靈揉進骨血之中,卻不得不放開她,沉聲道:“快回去,洗個熱水澡,換身衣裳。病了不是鬧着玩的。”
說完,急拽着宋揚靈,大步往前走。
走了一會,到底沒忍住,皺着眉頭說宋揚靈:“忠君之事也得有個度!賢妃鬧得婚事辦不成,陛下還能砍了你不成!”
宋揚靈渾身上下凍得如在冰窖,隻有被孟昱牽着的手是暖和的。她顫着聲音道:“誰說的定?權力角逐不就是這樣?昨日剛上雲巅,今日便粉身碎骨。”
“你可以不參與其中的。”
“是嗎?”宋揚靈反問一句,又道:“身在宮廷,誰躲得掉?而且……”宋揚靈微微低下頭,繼續說:“我從前在家時,衆星捧月。後來進宮,在掖庭做粗活,誰都打得罵得欺得。再後來,我到了季英閣,雖然隻是個九品較書,卻長随天子身側。見到很多事情。郦州富庶,一年稻米可養天下人。而西北苦寒,一遇天災,百姓隻得外出乞讨。我想,應該有辦法讓天下人皆得溫飽,得安居。”她突然拍了拍兇前:“我心中,亦有天下。”
說完,她小心翼翼地望了孟昱一眼,目光晶亮,分明有昂揚之氣,又帶着點不好意思:“我一介女流,是不是想太多?”
孟昱看着她的臉,本來煞白,此刻可能不好意思,也可能是冷,鼻尖、兩頰都通紅,不禁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鼻尖:“人生天地間,都該活成自己想活的樣子。不分男女。”他說這話,目光裡滿是歡喜欣賞:“你滿腹學識,又聰明過人,自當立下非常之功。”
聽見孟昱這般毫無保留的誇贊,宋揚靈厚着老臉嘿嘿一笑。
“隻是,”孟昱又頗有憂愁:“我擔心你的安危,也擔心這是條無法回頭的路。”
“哪怕一步一叩首!我願意試試。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裡。”她又問孟昱:“你呢?你想活成什麼樣子?”
“大丈夫自當以家國天下為己任……”孟昱的眼神陡得深沉:“光耀孟家門楣,北定羅摩,南蕩海寇。我願意一生戎馬。”
孟昱突然又說:“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卻隻說了一半,忍住了。
宋揚靈好奇地問他:“是什麼?”
孟昱望着她晶亮的眼睛,突然一笑,卻搖了搖頭:“時機尚未成熟。”然後,那目光在宋揚靈臉上流連了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轉開。
宋揚靈還追問:“有什麼不方便透露的麼?我不告訴别人!”
“你!”孟昱隻歎口氣,便一臉眼觀鼻,鼻觀心,認真走路的樣子。
孟昱送宋揚靈回勤政殿之後,因為不能久待,隻得先行出宮。第二日不放心就此去軍營,特地去買了些滋補藥品帶入宮中,托人交給她。
那日後,宋揚靈到底病了一場。數日不得下床。幸而她如今地位非同昔比,自然有禦醫前來看視。
蔺常還特地囑王傳德帶了藥品來探望。王傳德問她好端端的怎麼病了。她雖是頭昏腦漲,但也沒燒壞了腦子。隻說前一日遇着下雪,偏生在雪地裡趕了段路,便受了風寒。絕口未提賢妃刻意刁難之事。
這事,她想得十分清楚。陛下不知道這差事難辦麼?自然是知道的。就是知道難,才叫她來。要她在陛下、皇後、賢妃三者之間,讓諸人皆滿意。但凡有一方不高興,婚事難以為繼,那就是她辦事不力。若事情一再耽擱,可以想見結局必然是革了她的差,踢她出局。換一個能讓諸方滿意的人來。那樣便是完不成任務,辜負了陛下信任,隻怕一世再難翻身。
所以她不能向陛下訴苦,隻能依靠她自己去解決這個難題。而且要快。
不日,蔺常下令賞宋揚靈車架,便于行走宮中。
也是莫大之喜。
沒等身子好利索,宋揚靈就從病榻上爬起。造作院那邊仍是拖延工期,看來賢妃仍未松口。她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連蔺常賞車架之事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深知今日陛下能賞,下回辦事不力,不僅能追回賞賜,還能讓她功虧一篑。因此一刻也不敢放松。心心念念都是怎麼哄得賢妃回心轉意。
幸而那日有小黃門來報說賢妃想在婚禮上奏樂,而皇後以于禮不合給駁了。鼓樂雖喜慶,卻屬陽,說是會沖撞屬陰的新娘。因但皇家婚禮曆來不奏樂。然而當下鼓樂時興日久,莫說民間,就是不少宗親王府娶親時都奏樂。賢妃向喜排場,自然是想用鼓樂的。
她倒心生一計,可以說服皇後。如此一來,隻怕賢妃承這個情,也就不再刁難于她。
于是趕緊起來梳洗了,要去鳳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