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還發現,就在頂端用尖鐵防範着的花園高牆之外,有着一種莫大的愉快和享受,它廣闊無垠,直達天際。那種愉快來自宏偉的山峰環抱着的一個樹木蔥茏、綠蔭蓋地的大山谷;也來自滿是黑色石子和閃光漩渦的明淨溪流。這景色與我在冬日鐵灰色的蒼穹下,冰霜封凍、積雪覆蓋時看到的情景多麼不同呀!那時候,死一般冷的霧氣被東風驅趕着,飄過紫色的山峰,滾下草地與河灘,直至與溪流上凝結的水氣融為一體。那時,這條小溪是一股混濁不堪、勢不可擋的急流,它沖決了樹林,在空中發出咆哮,那聲音在夾雜着暴雨和旋轉的凍雨時,聽來常常更加沉悶。至于兩岸的樹木,都已成了一排排死人的骨骼。
四月已逝,五月來臨。這是一個明媚甯靜的五月,日複一日,都是蔚藍的天空、和煦的陽光、輕柔的西風和南風。現在,草木欣欣向榮。羅沃德抖散了它的秀發,處處吐綠,遍地開花。榆樹、梣樹和橡樹光秃秃的高大樹幹,恢複了生氣勃勃的雄姿,林間植物在幽深處茂密生長,無數種類的苔藓填補了林中的空谷。衆多的野櫻草花,就像奇妙地從地上升起的陽光。我在林陰深處曾見過它們淡淡的金色光芒,猶如點點散開的可愛光斑。這一切我常常盡情享受着,無拘無束,無人看管,而且幾乎總是獨自一人。這種自由與樂趣所以這麼不同尋常,是有其原因的,而說清楚這個原委,就成了我現在的任務。
我在說這個地方掩映在山林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時,不是把它描繪成一個舒适的住處嗎?的确,舒适倒是夠舒适的,但有益于健康與否,卻是另一回事了。
羅沃德所在的林間山谷,是大霧的搖籃,是霧氣誘發的病疫的滋生地。時疫随着春天急速的步伐,加速潛入孤兒院,把斑疹傷寒傳進了它擁擠的教室和寝室,五月未到,就已把整所學校變成了醫院。
學生們素來半饑半飽,得了感冒也無人過問,所以大多容易受到感染。八十個女生中四十五人一下子病倒了。班級停課,規章放寬。少數沒有得病的,幾乎已完全放任自流,因為醫生認為她們必須經常參加活動,保持身體健康。就是不這樣,也無人顧得上去看管她們了。坦普爾小姐的全部注意力已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裡,除了夜間抓緊幾小時休息外,寸步不離病人。教師們全都忙乎着,為那些幸而有親戚朋友,能夠并願意把她們從傳染地帶走的人打鋪蓋和做好動身前的必要準備。很多已經染病的回家去等死;有些人死在學校裡,悄悄地草草埋掉算數,這種病的特性決定了容不得半點拖延。
就這樣,疾病在羅沃德安了家,死亡成了這裡的常客;圍牆之内籠罩着陰郁和恐怖;房間裡和過道上散發着醫院的氣味,藥物和香錠徒勞地掙紮着要鎮住死亡的惡臭。與此同時,五月的明媚陽光從萬裡無雲的天空,灑向戶外陡峭的小山和美麗的林地。羅沃德的花園裡花兒盛開,燦爛奪目。一丈紅拔地而起,高大如林,百合花已開,郁金香和玫瑰争妍鬥豔,粉紅色的海石竹和深紅的雙瓣雛菊,把小小花壇的邊緣裝扮得十分鮮豔。香甜的歐石南,在清晨和夜間散發着香料和蘋果的氣味。但這些香氣撲鼻的寶貝,除了時時提供一捧香草和鮮花放進棺材裡,對羅沃德的人來說已毫無用處。
不過我與其餘仍然健康的人,充分享受着這景色和季節的美。他們讓我們像吉蔔賽人一樣,從早到晚在林中遊蕩,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愛上哪裡就上哪裡。我們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家人現在已從不靠近羅沃德,家常事也無人來查問,脾氣急躁的管家已逃之夭夭,生怕受到傳染。她的後任原本是洛頓診所的護士長,并未習慣于新地方的規矩,因此給得比較大方。此外,用飯的人少了,病人又吃得不多,于是我們早飯碗裡的東西也就多了一些。新管家常常沒有時間準備正餐,幹脆就給我們一個大冷餅,或者一厚片面包和乳酪。我們把這些東西随身帶到樹林裡,各人找個喜歡的地方,來享受一頓盛宴。
我最喜歡坐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這塊石頭兀立在小溪正中,又白又幹燥,要蹚水過河才到得那裡,我每每赤了腳來完成這一壯舉。這塊石頭正好夠舒舒服服地坐上兩個人,我和另一位姑娘。她是我當時選中的夥伴,名叫瑪麗·安·威爾遜,這個人聰明伶俐,目光敏銳。我喜歡同她相處,一半是因為她機靈而有頭腦,一半是因為她的神态使人感到無拘無束。她比我大幾歲,更了解世情,能告訴我很多我樂意聽的東西,滿足我的好奇心。對我的缺陷她也能寬容姑息,從不對我說的什麼加以幹涉。她擅長叙述,我善于分析;她喜歡講,我喜歡問,我們兩個處得很融洽,就算得不到很大長進,也有不少樂趣。
與此同時,海倫·彭斯哪兒去了呢?為什麼我沒有同她共度這些自由自在的舒心日子?是我把她忘了,還是我本人不足取,居然對她純潔的交往感到了厭倦?當然我所提及的瑪麗·安·威爾遜要遜于我的第一位相識。她隻不過能給我講些有趣的故事,回敬一些我所津津樂道的辛辣活潑的閑聊。而海倫呢,要是我沒有說錯,她足以使有幸聽她談話的人品味到高級得多的東西。
确實如此,讀者,我明白,并感覺到了這一點。盡管我是一個很有缺陷的人,毛病很多,長處很少,但我決不會嫌棄海倫,也不會不珍惜對她的親情。這種親情同激發我心靈的任何感情一樣強烈,一樣溫柔,一樣令人珍重。不論何時何地,海倫都向我證實了一種平靜而忠實的友情,鬧别扭或者發脾氣都不會帶來絲毫損害。可是海倫現在病倒了。她從我面前消失,搬到樓上的某一間房子,已經有好幾周了。聽說她不在學校的醫院部同發燒病人在一起,因為她患的是肺病,不是斑疹傷寒。在我幼稚無知的心靈中,認為肺病比較和緩,假以時日并悉心照料,肯定是可以好轉的。
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因為她偶爾在風和日麗的下午下樓來,由坦普爾小姐帶着步入花園。但在這種場合,她們不允許我上去同她說話。我隻不過從教室的窗戶中看到了她,而且又看不清楚,因為她裹得嚴嚴實實,遠遠地坐在回廊上。
六月初的一個晚上,我與瑪麗·安在林子裡逗留得很晚。像往常一樣,我們又與别人分道揚镳,閑逛到了很遠的地方,遠得終于使我們迷了路,而不得不去一間孤零零的茅舍問路。那裡住着一男一女,養了一群以林間山毛榉為食的半野的豬。回校時,已經是明月高挂。一匹我們知道是外科醫生騎的小馬,呆在花園門口。瑪麗·安說她猜想一定是有人病得很重,所以才在晚間這個時候請貝茨先生來。她先進了屋,我在外面呆了幾分鐘,把才從森林裡挖來的一把樹根栽在花園裡,怕留到第二天早晨會枯死。栽好以後,我又多耽擱了一會兒,沾上露水的花異香撲鼻。這是一個可愛的夜晚,那麼甯靜,又那麼溫煦。西邊的天際依舊一片紅光,預示着明天又是個好天。月亮從黯淡的東方莊嚴地升起。我注意着這一切,盡一個孩子所能欣賞着。這時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
“這會兒躺在病床上,面臨着死亡的威脅是多麼悲哀呀!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把人從這裡喚走,到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會是一件十分悲傷的事。”
随後我的腦袋第一次潛心來理解已被灌輸進去的天堂和地獄的内涵,而且也第一次退縮了,迷惑不解了,也是第一次左右前後掃視着。在自己的周圍看到了無底的深淵,感到除了現在這一立足點之外,其餘一切都是無形的浮雲和空虛的深淵。想到自己搖搖晃晃要落入一片混亂之中,便不禁顫抖起來。我正細細咀嚼着這個新想法,卻聽得前門開了,貝茨先生走了出來,由一個護士陪着。她目送貝茨先生上馬離去後,正要關門,我一個箭步到了她跟前。
“海倫·彭斯怎麼樣了?”
“很不好。”護士回答說。
“貝茨先生是去看她的嗎?”
“是的。”
“對她的病,他說了些什麼呀?”
“他說她不會在這兒呆很久了。”
這句話要是昨天讓我聽到,它所表達的含義隻能是,她将要搬到諾森伯蘭郡自己家去了,我不會去懷疑内中包含着“她要死了”的意思。但此刻我立即明白了。在我理解起來,這句話一清二楚,海倫在世的日子已屈指可數,她将被帶往精靈的地域,要是這樣的地域确實存在的話。我感到一陣恐怖,一種令人震顫的悲哀,随後是一種願望,一種要見她的需要。我問她躺在哪一個房間。
“她在坦普爾小姐的屋裡。”護士說。
“我可以上去同她說話嗎?”
“啊,孩子!那不行。現在你該進來了,要是降了露水還呆在外面,你也會得熱病的。”
護士關了前門,我從通往教室的邊門溜了進去。我恰好準時,九點剛敲,米勒小姐正吩咐學生上床。
也許過了兩小時,可能是将近十一點了,我難以入睡,而且從宿舍裡一片沉寂推斷,我的同伴們都已蒙頭大睡。于是我便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在睡衣外面穿了件外衣,赤着腳從屋裡溜了出來,去尋找坦普爾小姐的房間。它遠靠房子的另外一頭,不過我認得路。夏夜的皎潔月光,零零落落地灑進過道的窗戶,使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她的房間。一股樟腦味和燒焦的醋味,提醒我已走近了熱病病房。我快步走過門前,生怕通宵值班的護士會聽到我。我擔心被人發現趕回房去。我必須看到海倫——必須在她死去之前擁抱她一下,我必須最後親吻她一下,同她交換最後一句話。
我下了樓梯,走過了樓底下的一段路,終于毫無聲響地開了和關了兩道門,到了另一排樓梯,拾級而上,正對面便是坦普爾小姐的房間。一星燈光從鎖孔裡和門底下透出來,四周萬籁俱寂。我走近一看,隻見門虛掩着,也許是要讓悶人的病室進去一點新鮮空氣。我生性讨厭猶猶豫豫,而且當時急不可耐,十分沖動——全身心都因極度痛苦而震顫起來。我推開門,探進頭去,目光搜索着海倫,擔心遇見死亡。
緊靠坦普爾小姐的床鋪,被白色的帷幔遮去了一半的是一張小床。我看到了被子底下身子的輪廓,但臉部被帷幔遮住了。那位在花園裡同我講過話的護士,坐在一把安樂椅上,睡着了。一支燈芯未剪的蠟燭幽幽地在桌子上燃着,卻不見坦普爾小姐。我後來知道,她已被叫到熱病病室,看望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我往前走去,随後在小床旁邊停了下來,我的手伸向帷幔,但我甯願在拉動之前開口說一下,我仍然畏縮不前,唯恐看到一具屍體。
“海倫!”我輕聲耳語道,“你醒着嗎?”
她動彈了一下,自己拉開帷幔,我看到了她的臉,蒼白、憔悴,卻十分鎮靜。她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于是我的恐懼心理頓時消失了。
“真是你嗎,簡?”她以獨特的柔和語調問。
“啊!”我想,“她不會死,她們搞錯了,要是她活不了啦,她的言語和神色不會那麼鎮定自若。”
我上了她的小床,吻了她一下。她的額頭冰冷,臉頰也冰冷,而且還很消瘦,她的手和手腕也都冰冷,隻有她那微笑依舊。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簡?已經過了十一點啦,幾分鐘前我聽見敲的。”
“我來看你,海倫。我聽說你病得很重,我不同你說句話就睡不着。”
“那你是來同我告别的了,也許你來得正是時候。”
“你上那兒去嗎,海倫?你要回家是不是?”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我最後的家。”
“不,不,海倫。”我頓住了,心裡很難過。我竭力咽下眼淚,這時海倫一陣咳嗽,不過沒有吵醒護士。咳完以後,她筋疲力盡地躺了幾分鐘,随後輕聲說:
“簡,你還光着你的小腳呢,躺下來吧,蓋上我的被子。”
我照她的話做了。她用胳膊摟住我,我緊偎着她,在沉默了很久之後,她繼續低聲耳語着說:
“我很愉快,簡,你聽到我已經死了的時候,你可千萬别悲傷。沒有什麼可以感到悲傷的。總有一天我們大家都得死去。現在疾病正奪去我生命,這種病并不痛苦,既溫和又緩慢,我心裡很安甯。我不會讓誰感到太悲痛,我隻有一個父親,他新近剛結婚,不會思念我。我那麼年紀輕輕就死去,可以逃脫大苦大難。我沒有會使自己在世上發迹的氣質和才能。要是我活着,我會一直錯下去的。”
“可是你到哪兒去呢,海倫?你能看得見嗎?你知道嗎?”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去上帝那兒。”
“上帝在哪兒?上帝是什麼?”
“我的創造者,也是你的。他決不會毀壞他所創造的東西。我毫無保留地依賴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數着鐘點,直至那個重要時刻到來,那時我又被送還給他,他又再次顯現在我面前。”
“海倫,那你肯定認為有天堂這個地方,而且我們死後靈魂都到那兒去嗎?”
“我敢肯定有一個未來的國度。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我可以放心地把我不朽的部分托付給他,上帝是我的父親,上帝是我的朋友,我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
“海倫,我死掉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你會來到同一個幸福的地域,被同一個偉大的、普天下共有的父親所接納,毫無疑問,親愛的簡。”
我又再次發問,不過這回隻是想想而已。“這個地域在哪兒?它存在不存在?”我用胳膊把海倫摟得更緊了。她對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寶貴了。我仿佛覺得我不能讓她走,我躺着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裡。她立刻用最甜蜜的嗓音說:
“我多麼舒服啊!剛才那一陣子咳嗽弄得我有點兒累了,我好像是能睡着了,可是别離開我,簡,我喜歡你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