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在啃豬蹄。
她開始是用的筷子,後來發現筷子不頂用,豬蹄時不時地就會落下來,旁邊的人又都手拿着在啃,她四處睃了睃,發現周圍的人都在喝酒吹牛,沒有誰會注意到她這個跟着父兄蹭飯吃的小姑娘,遂放心下來,悄悄地放下筷子換成了手。
有了雙手相助,那些蹄筋也被她啃得幹幹淨淨。
裴宴在看郁棠的手。
郁棠的手很漂亮。白皙細膩,十指修長,增一份則腴,減一分則瘦,沒有一丁點瑕疵。
可此時,這雙漂亮的手上卻沾滿了紅紅的辣椒粉,油膩膩的,反着光。
如明珠蒙塵、如白玉惹灰,讓人怎麼看怎麼覺得不舒服。
裴宴連自己都沒有發覺地開始瞪着郁棠。
郁棠正心滿意足地咀嚼着豬蹄筋,卻感覺到有道強烈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擡頭一看,就看見裴宴那冰冷卻隐含着怒意的面孔。
郁棠愕然。
他為什麼要這樣看自己?
她剛才什麼也沒有做啊!
難道是她吃相不好?
或者是她的着裝不妥當?
郁棠低頭打量自己。
然後她非常震驚地發現,她的前襟上滴了一滴油。
怎麼會這樣?
郁棠覺得自己有些淩亂了。
她舉着豬蹄望着裴宴,覺得自己應該和他解釋幾句才對。
可沒等她開口,裴宴就淡淡地挪開了目光。
郁棠眨了眨眼睛。
裴宴,這是讨厭她嗎?
郁棠很是委屈。
馬有失蹄,人有失手的時候……她一天都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看到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可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似的,能一味地克制自己?再說了,這裡是夜市,來夜市吃東西,不就是講究興之所至嗎?
剛才還被她驚為天人的美食突然間讓她形同嚼蠟。
哎!
她就知道,她和裴家的這位三老爺犯沖,隻要遇到就沒有什麼好事,更别說她在他面前有什麼形象可言了!
郁棠正自怨自艾,裴宴突然轉過臉來,皺着眉頭從袖中拿出一塊帕子丢在了她的面前,道:“擦擦!”
她一愣。
正在倒酒的郁遠和正在喝酒的郁文、周子衿聽到動靜都瞧過來。
郁文和周子衿呵呵地笑了起來,郁文更是指了郁棠的嘴角,道:“有蔥花。”
郁棠杏目圓瞪:“阿爹,有您這樣的嗎?”
郁文不解,道:“我怎麼了?”說着,手點了點自己的嘴角,示意郁棠快把嘴擦幹淨。
這麼多外人在,難道就不能私下告訴她嗎?
郁棠氣呼呼的,覺得裴宴丢在她面前的帕子像針氈,不要說用了,看着就不舒服。
她掏出自己的帕子,狠狠地擦了擦嘴角,然後又順便擦了擦手,讓那方白帕子就那麼丢在了桌子上。
裴宴松了一口氣,覺得心情好多了。
郁文和周子衿笑了兩聲就把這件事丢到了腦後,繼續喝着他們的酒,說着他們的話,在旁邊執壺的郁遠笑吟吟地聽着,很感興趣的樣子。
郁棠瞥了眼裴宴,重重地咬了口豬蹄。
裴宴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前襟。
郁棠嘴角抽搐。
他還有完沒完。
君子不是非禮勿視的嗎?他就不能裝作沒看見?裝着不知道?
郁棠心裡的小人被氣得直跺腳。
她就知道,他是個心兇狹窄、吹毛求疵的小人。不說别的,她和他也算見過好幾次面了,可他給過誰一個笑臉?
而且還自以為是。
第一次見她,以為她是碰瓷的;第二次見她,以為她是騙子;第三次見她,以為她是水性楊花……想到這些,郁棠像被針戳破了的皮球。
反正,她在他心目中估計也不是個什麼好人了!
何況,他們天差地别的,就算是她不是個好人,與他又有何幹系呢?
郁棠這麼一想,驟然間又高興起來。
她何必這樣患得患失的,這段時間也就是機緣巧合和裴宴碰到的次數多了起來,前世,她在臨安城生活了二十幾年也從來沒有碰到過裴宴。
可見沒有裴宴,她也活得好好的。
那裴宴怎麼看她,怎麼想她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何必為了一個和她不會産生什麼交集的人浪費情緒呢?
郁棠覺得自己想通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開始啃豬蹄。
關三娘家的東西可真好吃啊!
若是下次有人說起,她一定要告訴别人,關三娘家除了烤魚還有豬蹄,當然,他們家的拌面也很好吃。
郁棠又恢複了之前的樂觀和豁達。
裴宴眼睛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小姑娘,怎麼沒心沒肺的,聽話都不帶聽音的。
吃得滿手都是油,哪有一點女孩子的樣子?
而放下了心中包袱的郁棠,沒有了任何的負擔。
她不僅用手啃豬蹄,還站在路邊的小攤子上喝酒釀圓子,一邊走路一邊吃糖畫,嘗了驢肉,押了單雙……裴宴他想瞪她多久就瞪多久好了,她又不是裴家的什麼人,要從他手裡拿零用錢,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這個晚上,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活。
這就是父母雙全的幸福吧?
郁棠扶着喝得微醺的父親,歡喜地想着。
這次出來回了臨安之後,她應該很難再出門了,更不要說像現在這樣跟着父親出來玩耍了。
以後,難有這樣的快樂時光了吧?
郁棠和父兄慢慢地走在小河禦街上,晚風吹在她的臉上,帶着初秋的涼意,讓剛剛度過了一個漫長炎夏的人倍感舒爽。
樂極生悲。
郁棠回到客棧,梳洗躺下沒多久,就開始肚子疼。
她心中咯噔一下,腦海裡浮現出裴宴人似白雪般坐在煙火袅袅的夜市攤子上的情景。
難道她吃壞了肚子?!
郁棠捂着一次比一次痛得厲害的肚子,立刻去敲了郁遠的門。
郁遠披着衣裳就去給她找大夫。
郁文的酒全被吓醒了。
可這半夜三更的,他們又是外鄉人,大夫哪裡是這麼好找的!
郁文沒有辦法,隻得去敲裴家當鋪的門。
裴家當鋪這邊主事的是佟掌櫃的胞弟佟二掌櫃。
他和郁文認識,聞言立刻去找了裴宴放在鋪子裡應急的一張帖子,道:“王柏禦醫正巧在杭州城裡,我這就去請他過來給郁小姐瞧瞧。”
郁文千恩萬謝,趿着鞋就随佟二掌櫃走了。
郁棠卻用被子捂着臉。
裴三老爺的名帖啊……那他明天豈不是也會知道!
郁棠覺得自己沒法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