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睡一會兒。”
席臨川拒絕的話脫口而出。并非真的困了,隻是想暫時逃避半刻的心思來得太洶湧。
方才那麼尴尬的場面……若她現在也來勸他娶陽信公主,他就當真要撐不住了。
紅衣輕輕地“哦”了一聲,靜了一會兒,說:“那将軍睡吧,我……在這兒陪着将軍。”
他沒有應話,稍點了下頭便閉上眼。
卻又哪裡睡得着,覺得她輕輕的呼吸聲都像是驚雷一般,在耳中那麼清晰地蕩着。
終于一聲喟歎,他轉過頭來,無奈一笑:“算了,你說。”
紅衣望着他的面容一怔,第一次看到他眼眶泛紅的樣子。
這是……哭過?
她一時愣住,回了回神,輕輕一咳嗽:“方才我、我在門外……偷聽了。”
席臨川一驚。
“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她又說,繼而苦澀一哂,“先跟将軍說說,這兩天來我都聽說了什麼?”
他點點頭。
“昨天将軍剛回府的時候,敏言長公主就叫我去了。把朝上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将利弊說得清楚。”紅衣語中一頓,“我誠心覺得,長公主的話幾乎都是對的,确實如她所說讓陽信公主做将軍的妻子,才能把目下的沖突盡快壓下去。而于我而言……府裡添一個将軍不喜歡的人,對我沒有什麼威脅。”
“你……”席臨川肩頭一顫,睇了她須臾,克制着心中憋悶,啞一笑,“你别說了。”
“将軍還是聽我說完吧。”她淺抿着嘴唇,微微一笑,“我覺得長公主的建議是對的,但是我想試試其他法子,也許也不錯呢?”
席臨川一怔,她欠身伏到了他背上,語聲幽幽:“我們試試看,能不能把這個難關度過去。如果能就最好,如果不能……”
紅衣狠一咬唇,說出的下一句話近乎無情:“如果不能,我也不主動來勸将軍娶她為妻,隻會讓将軍休了我。和旁人共事一夫我做不到,就算長公主說得是對的,我也做不到。”
側臉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脊背驟緊。紅衣低啞一笑,擡手撫在他背上:“将軍别怪我說得直白,這些話還是先說清的好。我隻是想先把最壞的打算想好而已……但這些打算,不妨礙我和将軍一起面對接下來的事情的決心。”
席臨川帶着兩分訝異沉默地聽着,她停頓了一會兒後,他隔着中衣感覺到她的長甲在後背上劃來劃去,癢意輕微。
又聽幽幽一歎。
紅衣再出言時,聲音轉而變得溫軟了許多,夾雜着幾許無奈,聽起來嬌聲嬌氣:“其實大抵不會有我想的那麼糟糕吧……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這地步,我不信為國盡忠的功臣還能沒了講理的地方。這事必有掰扯清楚的路子……陛下賜婚有賜婚的道理,将軍不肯娶也有不肯娶的原因,說清楚就是了……”
她說着一觑他,頭向他肩頭的方向挪了挪,伏在他耳邊又道:“但可不許再那麼不怕死地跟陛下強頂了。将軍想過沒有?活着拒婚是為娶我,若以死拒婚……就是要我白白記将軍一輩子,怎麼想都是自己對不起将軍。”
聽得他輕聲一笑。
“你别笑。”她立刻嗔怪道。一頓,又說,“對了,還有句話,也得說個清楚。”
“嗯。”席臨川一點頭,從被子中探出手來,以一個極别扭的姿勢将她從背上攬了下來,拉到與自己目光齊平的位置,才道,“你說。”
紅衣看看榻邊留出的距離,索性完全上了榻,和他齊平着趴着,認真道:“我知道這事不好辦,也許做戲、用計、或者把我暫推出去用以權衡都免不了……這我都無所謂,隻一條,事事必須先對我說個清楚,若你敢把我蒙在鼓裡讓我獨自承受那些壓力,我以後必定記仇的!”
這話也真不是吓唬他。
紅衣覺得要一起應付便徹底一起應付,最恨那種出于權衡或是怕對方怨自己非要有所隐瞞的。
于她而言那才是鈍刀子殺人,待得日後知道了真相,必定忍無可忍。
“好。”席臨川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了,紅衣輕松一笑,伸手拿過矮幾上擱着的那碗已不燙的藥:“喏,先喝了。”
端然沒有喂他的意思。
席臨川輕一笑,也不說什麼,半撐起身把藥碗接過來一飲而盡,碗塞還給她,自己又趴回去。
兀自趴了一會兒,方覺這感覺真怪。
方才已陰郁到極處、覺得一切無望的心情一掃而空,目下心中平和極了,随着她的話覺得這事并不是什麼過不去的事。
遂伸手在她手上一握,席臨川笑了一聲:“這回我真想睡會兒。”
――心情平複了,當即真覺得累了。
“哦。”紅衣一點頭,略一翻身側躺過來,面朝着他噙笑閉眼,“我也睡。”
也不見了剛才嚴肅解釋的神色,閉着的雙眸彎出一道明顯的弧度,雙頰微紅地沖着他,直看得他挑了挑眉,就剩了一個評價給她:傻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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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府上下整肅,各人都緊張極了,皆清楚現下的局勢不同于往日。
――不僅席臨川的傷還未愈,陳夫人也大病一場,自然而然地在府中住下了。
事情便變得愈發複雜起來,衆人皆多少知道這位夫人是不喜歡紅衣的,從前偶有不快則罷,目下可是同住在了席府裡,低頭不見擡頭見,都替紅衣懸了口氣。
數小萄最是擔憂,在席臨川住處的後院傻站着看紅衣專心熬藥,看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勸道:“娘子還是别去了!沒聽齊伯說麼?夫人把身邊四個得力的婢子遣去了公子房裡照顧公子,這意思還不夠明白麼?娘子去了又是惹惱夫人……”
小萄勸得苦口婆心,紅衣持着扇子扇着藥爐,待得她說完了,才直了直身子活動一番筋骨:“就為那跟前有搶活的,我才更得去――這節骨眼上随意示弱還了得?今天對她的婢子示弱,明天她就敢開口直接把那婚事應下!”
是以仍如舊熬好了藥,紅衣端着藥碗往房裡去,果然剛到門口,四個看着面生的婢子就迎出來了,低眉順眼地一福,伸手就要接她手裡的藥碗:“奴婢來……”
“算了吧。”紅衣笑眯眯一躲,打量着她,道,“我知道姑娘是好心,但男女間這互相照顧的事可不是純為了對方――我樂意做這個,做的時候自己心裡便舒服,便不勞姑娘代勞了。”
秀恩愛秀得十分露骨。
說得四個婢子同時面色一白。
哦……是不太厚道,這四個婢子必定還都是單身未嫁的姑娘,她這麼說好像有點不給面子。
一壁忍着笑一壁提步往裡走,走了沒幾步,就聽身後生硬一喚:“娘子!”
紅衣“聽話”地站住了腳,回過頭:“還有事?”
那四人一齊走過來,擋在她與門之間,再度低眉順眼地一福:“娘子不能進去。”
紅衣撇着嘴一笑:“将軍的吩咐?”
四人一怔,皆未應話。
“不是将軍的吩咐就得了。”她淡看着離得最近的那個,口吻悠悠,“将軍還沒休了我呢,他若不說不想見我,也就輪不着你們攔我――我知道你們是為夫人辦事,本不該難為你們。但你們也想明白,這是席府,你們對夫人這麼‘忠心’,若是惹惱了将軍,他要罰你們……夫人也未必能看在忠心的份上護你們。”
畢竟席臨川是鄭念的親兒子,這四個再得力,也還是比不上母子親情。
四人面容都有點僵,互相看了一看,又誰都不敢第一個開口放她進去。
紅衣輕一咳嗽:“将軍要吃竹韻館的大廚做的菜,一共十二道,你們一同去買回來吧。”她說着取了銀票塞過去,壓了音又說,“是我支開你們的,這回行了?”
“……諾。”那婢子終于一福,四人再度互相一望,齊齊地福身退了出去。
她一進門,席臨川就笑了,撐身拱了拱手:“娘子好氣魄。”
“嘁!相處樂事豈容旁人幹預!”她美目一翻,氣哼哼地走到榻邊,連托盤帶藥碗一起擱在了他面前,“還是有勞夫君自己喝。”
“……”席臨川挑眉,大有不滿,“那你非進來這一趟幹什麼?”
“宣告主權啊!”紅衣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賠笑看了看他,續說,“也不全是……主要是夫人的藥還熬着呢,我若在這兒喂你喝完,那份藥就該糊了!”
剛端起藥碗來的席臨川猛地一顫,藥汁在指尖一燙。他忙換了隻手端藥,愕然看着她:“你在給母親煎藥?!”
“多新鮮呐?”紅衣維持着那理所當然的樣子,“有的話得當面說清楚,我不找個合适的由頭,夫人會見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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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工夫後。
陳夫人躺在榻上,冷睇着眼前吹藥的“兒媳”,待她手中藥匙送過來,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推。
藥汁濺灑,紅衣拿了帕子拭了拭被浸濕的衣袖,藥匙落入瓷碗中輕一響。
接着,她便把藥碗放到了旁邊,面容并不和善地再度看向陳夫人,眼眸低垂:“夫人,雖然您要怎樣任性妄為,将軍都隻能忍着,但紅衣奉勸您不要做得太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