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夫人聽言,面色更冷:“輪不到你來警告我。”
“這不是警告。”紅衣明眸微擡,面上半點笑容也無,卻也并無不敬,隻是認真地看着她,道,“這是将軍的府邸,那麼多人看着,您這做母親的,當真一點不顧将軍的顔面麼?”
陳夫人神色一滞,面上的厭惡卻并未減緩。
“我不是善于逆來順受的人,所以有些話我跟您直說好了。”紅衣淡有一笑,“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很公平,我也不喜歡您。”
陳夫人驟顯愠色,她卻當即又續了話:“但是這無所謂,您有您的丈夫、也有别的孩子,不會住到席府來,我也不會去陳府擾您清淨――所以您看啊,我縱使不喜歡您,也還是親手煎了藥送來。這不是我想虛僞做作,是我想顧一顧我夫君的面子。但您若非要撕逼……呃……僵持到底,一點面子都不給您兒子留,我自己硬頂着也沒用,就隻好陪着您僵。”
本就是紅衣正坐着、陳夫人躺着,眼下她這樣風輕雲淡地說得清楚,當真有些居高臨下的氣勢。
陳夫人的神色繃得更緊了一些,逼出一聲冷笑:“真是沒規矩……”
“規矩?”紅衣秀眉一挑,“規矩重要麼?您兒子在朝上差點被當衆打死,回了府您還不讓他好好養傷。他本就煩心事多,您還要‘錦上添花’一下,現在您跟我說‘規矩’!”
她的口氣頗有點狠厲,擡眼看去,陳夫人神色陡然一慌:“你什麼意思!”
“常言道‘是藥三分毒’,您為了讓他愧疚服軟……也真豁得出去!”她的柔荑在案上狠一拍,直擊得碗中藥汁濺起兩滴,“您給解釋解釋那大寒湯的藥渣是怎麼回事?用這種法子蒙親生兒子……您對自己可真夠狠的。”
她說得氣勢洶洶,但知道此事,可真不是因為她有本事眼觀六路。
還是多虧席臨川一貫待下人好,是以除了陳夫人帶來席府的那幾個丫頭外,就沒有哪個是真正幫陳夫人做事的了。
她前腳喝了大寒湯緻病,後腳就有仆人悄悄拿了那藥渣來給席臨川看。紅衣看到席臨川盯了那藥渣許久,而後一聲輕笑仿似自嘲。
“您知不知道,就算他知道這病是您自己作的……也還是很擔心?”她一手輕持起藥匙,一下下在案上的藥碗裡攪着,“您又為他想過麼?且不說逼着他和自己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是什麼滋味……就是眼下的事,您知道他傷成那個樣子,還要擔心咱們兩個的關系,是什麼滋味麼?”
紅衣再度将碗端了起來,不去看陳夫人的神色,隻又舀了一勺藥,像剛才一般送到她口邊,曼聲道:“差不多行了。您比我更清楚這婚事不是樁簡單的婚事,還牽涉君臣間的政事――那君臣間的事就讓他們君臣料理去好了。席府裡,有勞夫人屈尊,陪我粉飾個太平,不為旁人,就為讓将軍能安心歇着。”
她鼓足勇氣強壯氣勢,心底苦惱地覺得這淡泊的神色随時會繃不住。
持着瓷匙的手強忍着沒有打顫,終于,見陳夫人輕啟了唇,将那一匙藥抿了下去。
而後一喟,緊皺着眉頭,思量着說:“你既要照顧臨川,我的藥就不用你親自煎了。交給下人便是,你若得空,陪我來說說話就好。”
成功。
紅衣心裡在“陳夫人”這名字後面打了個勾,眉開眼笑地應了聲“諾”,猶是耐心地給她喂完了這碗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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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上下都奇怪了,不知道這紅衣用了什麼異術,竟隻用一碗藥的工夫就讓陳夫人轉了性。
……難不成是她平日裡那個偶爾犯傻的呆樣……連陳夫人都扛不住了?
應該不至于啊……
無所謂阖府的議論,紅衣側躺在席臨川身邊,悠哉哉地吃着花生。
任席臨川怎麼問她是如何緩解的關系,她也不說。心中暗自念叨了一百遍“因為你媽欺軟怕硬”,在榻邊撣了撣手:“你好好養傷就是了,這事且沒完呢……陛下那邊,我可應付不來。”
也輪不着她應付。
席臨川點頭應了,心裡發着沉,實則自己也不知皇帝這一出到底是為了什麼。
從他初回長陽那天就覺得很奇怪了,怎麼想都覺得皇帝那番試探後的解釋……說不過去。
絕非僅是言官們妄加猜忌,必是皇帝自己對他和鄭啟的忠心也有所懷疑了。興許隻是一分兩分……甚至半分,但必定是有。若不然以皇帝的性子,别說言官幾句猜忌了,就是以死相逼,他也不會随意設計試探。
但……
他和鄭啟從未有過半分不該有的野心。身居此等高位,二人的行事作風在朝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嚴謹,連個門客都沒有,根本沒有理由招惹上這樣的懷疑。
到底是為什麼?
他看一看身邊的紅衣,伸手搶了她剛剝淨的那顆花生送到口中,一壁品着花生的微甜,一壁思量道:“你若方便,去禁軍都尉府走一趟?”
“禁軍都尉府?”紅衣一愣,要留着嘴追問,便把又一顆剛剝出來的花生塞到了他嘴裡,“要我去見誰?”
他說:“那個指揮同知。”
……綠袖的男朋友的哥哥啊?
紅衣想了一想,便點了頭:“我現在就去,是要我問什麼,還是請他來府裡?”
“請他來府裡。”席臨川道,“你現在去可以,但讓他天黑了再來,避着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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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就依言去了,到禁軍都尉府與那指揮同知說明了來意,對方未作多想就點了頭。
――然後,紅衣便是不問,也知道那“避着人來”是怎麼回事。
入夜,風不小。簌簌寒風在窗外刮得凜冽,那聲音弄得紅衣在房裡一聽就縮脖子,覺得讓人家這樣趁着大風來太不合适了。
席臨川看到她的樣子,隻道她愣,伸手便要把她往被子裡拽。
紅衣自然不肯,一瞪:“一會兒還有人來呢!”
正說着,窗戶驟開,一團黑影翻入房中。
短一瞬,躍起,關上門。
多枝燈上被吹得亂晃的燭火重新歸于靜止,指揮同知看了看緊阖的房門,安心坐下,客氣道:“将軍别來無恙。”
“你看我像無恙麼?”席臨川挪了挪身子,費力地換成了側躺的姿勢,一手支着頭,道,“這事實在突然,其中許多細由我想有勞大人……”
那指揮同知聽及此便是一喟,示意席臨川不必再說:“我不能告訴将軍。”
“大人,我必須知道。”席臨川顔色未改,“大人今天沒有來過,許多事并不難猜,無非兩個選項,隻是我恰好都猜準了而已。”
紅衣聽着他這九曲十八彎的語言遊戲,心底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你個長着一張正人君子臉的……帥狐狸。
――這麼想着,擡眼便見席臨川那雙眸微眯打量對方的樣子,還真有那麼點……像狐狸。
指揮同知未作應答,坐在那裡好像一尊石像。
席臨川沉吟片刻,輕道:“廢太子還活着麼?”
紅衣靜靜看着,少頃,見那指揮同知動作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席臨川稍籲口氣,又問:“還有沒查清楚的事?”
對方又是同樣的做法。
定是有别的隐情――比如,是有人挑唆着廢太子造反。
席臨川心下愈加确定這想法,斟酌許久,再吐了四個字:“造反是虛?”
指揮同知驟然一悚,仔細想想他這四個字,猶豫着搖頭:“也不算是虛。”
“我不是說他本無心造反。”席臨川輕蹙着眉,斟酌輕重,又道,“但,是不是……這挑唆他造反的人,本就不為了讓他反,而是為借此除了他?”
紅衣聽得心裡發毛,錯愕地看看席臨川又看看指揮同知,後者卻未再說話、連點頭也沒有,隻目光凝視着地面,陷入沉默。
這是……默認的意思?
紅衣心中惴惴地看來看去,少頃,忽見席臨川猛地抄起矮幾上的瓷盞,狠滞在地!
一聲“混蛋”卻噎回了喉中,席臨川強緩了幾口氣,那禁軍也是無奈:“将軍息怒……心中明白便是了,那人,你我都說不得什麼。”
……誰啊?
方才還覺得一頭霧水的紅衣,現在簡直覺得滿臉霧霾。繼續左看右看地看不出個所以然,這兩個人卻還在打啞謎,誰也不跟她解釋半句。
說不得的人?
難不成是……皇帝?
她實在等得着急,想了一想,便把這話問了出來:“陛下?”
這回換得那二人一愕,指揮同知轉而笑道:“不是……”
“别亂猜。”席臨川也道,“陛下要廢太子,直接廢就行了。”
也是。反正理由總能找到,何須如此大動幹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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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啞謎又打了一陣子,你一言我一語的,紅衣越聽越迷糊,隻依稀能從語境判斷出,這是聊到細節了。
待得指揮同知躍窗而出,紅衣關好窗戶,回過身便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噓……”席臨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睇窗外,動動口型:等他走遠再說。
“哦!”紅衣會意地一點頭,明白雖然席臨川答應什麼都告訴她,但在外人眼裡這還是不可行的。
蹑手蹑腳地走到榻邊,她實在等不及,伸了手出來給他,指了指,也動口型:“先告訴我是誰!”
“……”席臨川無奈而笑,手指在她手上寫下二字。
這兩個字,吓得紅衣差點沖着他大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