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禁軍都尉府一貫有自己審訊的流程一般,席臨川也一貫不待見那些個流程。
但凡遇上案件,尤其是涉及人命或是家國安危的案件,總歸是盡快将實話問出來要緊。什麼先軟後硬、先禮後兵的規矩,在他看來皆不是必須。
掐住對方的軟肋,而後問話便是——恰好對綠袖也算得了解,将狠話提前說明後,席臨川便悠哉哉地落了座,銀镖丢在案上,接過禁軍奉來的茶,就等她說話了。
“公子……”綠袖後頸發僵地稍一側臉,就看到院中那兩句屍體。夜色中雖看不到什麼血迹,卻擋不住那血腥氣随風傳過來。
她咬了咬唇:“我……我沒有做通敵之事,我發誓……”
“我說了,我姑且信你。”席臨川笑睇着她,“但不會有人無緣無故派殺手取你的命,總要有個原因。”
他說着眼睫微垂,一睃側旁席位:“坐。”
綠袖戰戰兢兢地坐下,驚魂仍未定,雙手使勁絞着裙擺,戰栗道:“是、是有原因……一個多月前,我從竹韻館回家,因知紅衣随将軍去珺山很久了,想順路去席府打聽打聽,什麼時候回來……”
她說着強緩了口氣,貝齒咯咯作響着,又說:“那天天色很晚了,我就想從西邊那側門敲開門問問值夜的小厮便是,但到了那條巷子,正好看到幾道黑影翻牆出來,我吓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躲,刀就抵到了脖子上,我才喊出來……”
席臨川輕吸涼氣:“從席府出來的?”
“嗯。”綠袖點點頭,回思着昔日所見,目光被驚慌激得有點渙散,“他們說了幾句話,隻有最後一句是漢語、是對我說的……說‘姑娘運氣不好,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是要殺你滅口?”旁邊有禁軍道,語中一頓,旋即蹙眉,“那怎麼又沒動手?”
“院子裡有人叫住了他們。”她輕輕道,“那人說的是漢語,跟他們說不必要我的命,隻要我别說出去便是了……于是那幾個人又說,若我說出去,他們必會知道,定能再來取我的命。”
綠袖說着,不自覺地又看向屋外那兩具屍體,幾近崩潰道:“可是、可是我沒有說……誰都沒說!他們還是來了!我一直忍得很小心的!連對公子都不敢說、對紅衣都沒有提過!”
她顯然是太慌了,口不擇言起來,恐懼中隻想把自己遭遇殺手的原因弄個清楚,席臨川緩着氣一喟,看向身邊禁軍:“去搜搜身。”
那禁軍領命,便朝着院中的屍體去了。席臨川起身走到矮櫃邊,取了茶盞茶葉,倒入熱水沏出盞茶來,轉身遞給綠袖,又問:“院子裡叫住他們的那人是誰,你可聽得出來麼?”
“我……”綠袖啞了一啞,低着頭抿了口茶定神,“我不确定……隻覺得那聲音有點耳熟,但……”
她面上帶着分明的猶豫和恐懼,似并非對那聲音的猜測不夠,更像是怕自己說了,會再度遭緻殺身之禍。
“将軍。”去院中搜身的禁軍回到屋中,将幾封信遞給席臨川,“從那幾人身上搜到的。”
席臨川目光微凝,伸手拆開草草一番,啞音冷笑,遂将幾封信都交給了綠袖:“你自己看。”
綠袖怔然接過,剛定睛一看那熟悉的字迹,便驚得瞳孔驟縮:“不是我!”
“他們未能進屋見你,信又是從他們身上搜到的,你自能說不是你。”席臨川循循笑着,手裡複又執起那枚銀镖,在案上一磕,“但你若死在這裡了呢?”
——那就是另一番接過了。
出了人命案,禁軍必會立刻封了這處院子,檢查蛛絲馬迹。他們會在她房中搜到這些信,落款是她、自己相同,任誰都隻能覺得是她寫好而未及送出的。
她又已死,便死無對證,隻能按照禁軍的推測來。這通敵的罪名便背定了,誰殺的她都不重要——就算查出是赫契人所為,此事也能有合理的解釋:許是她洩露了什麼,故而遭緻滅口。
“大概是我今日傳府中數人到鎮撫司問話,驚動此人了。”席臨川忖度着,緩緩道,“所以他急于将罪名安到被人頭上,保自己脫淨嫌隙——你若還怕死不說,下回興許就真要當替罪羊了。”
綠袖打了個寒噤。
定一定神,她望向席臨川:“但我真的不确定是誰……當時隻聽了那麼一句話。倒是今日紅衣說公子在查名中帶絞絲的人,反讓我更确信了些。”
席臨川蹙蹙眉頭:“你說清楚。”
“查名中帶絞絲旁的,公子連紅衣都查了、連和紅衣同時離府的我都沒忘,但公子您……您是不是忘了……縷詞?”
席臨川神色一凜。
“她早就脫了籍,無怪席府的名冊中沒有她。”她怔怔地望着席臨川道,“又不像我與紅衣這般熟悉,所以易于被查到……”
他心裡發着沉,思量着綠袖說的話。
其中有一點她猜錯了——查到她并非隻因她和紅衣足夠熟絡,更因禁軍都尉府對照了筆迹——但循着這一點細想下去,他亦想到,那些信中是沒有縷詞的字迹的。
“縷”——席臨川在心中将筆畫過了一遍,絞絲旁之後的第一筆是……
豎!
“去我府裡,帶縷詞去鎮撫司。”他淡聲吩咐道,又看看綠袖,“你去席府住些時日吧,免得有人尋仇。”
綠袖低着頭,輕點了一點,遂随着席臨川一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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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在屋裡悶着,手支着額頭坐在榻前發呆,毫無睡意。
小萄連勸了好多次,最後則成了紅衣把她勸回去睡覺,自己繼續呆坐着。
知道席臨川去找綠袖問話了,她心中實在放不下,縱使希望席臨川能趕快把這事查個清楚,也半分不希望那人真是綠袖……
那畢竟是她來大夏後最好的朋友了,在她最難的那段日子裡綠袖幫她的地方最多。在她離府後也是綠袖和她一起奮鬥着,攜手打拼,在竹韻館混得風生水起。
敲門聲又一次響起來。
紅衣回神間皺了眉頭:“你去睡就是了,不必管我。”
這小萄,十四歲的年紀,倒是負責得很。
“娘子……”外面還真是小萄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打着哈欠說,“禁軍來了,還有綠袖姑娘。公子說娘子興許想見綠袖姑娘,不如就同住一晚……”
她一愕,忙去開門,同時映入眼簾的,一是小萄的滿面倦容,另一便是綠袖的臉色蒼白。
“紅衣……”綠袖輕喚了一聲,掃了小萄一眼,又道,“我們進去說。”
紅衣微啞,再度讓小萄回去睡,依言與綠袖同進了屋,關上門一握她的手,方覺雙手冰涼。
“怎麼了?”紅衣問道。
“死裡逃生。”綠袖一喟,知是到了安全之處,當即疲憊不已,毫不見外地栽倒在紅衣榻上,怔然默了一會兒後,一聲冷笑,“最好心沒好報的事,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紅衣不解,坐到榻邊追問,綠袖面有愠色地緩了好一會兒,終于跟她說起了始末。
她那晚确是隻聽了那聲音一句話不假,但那聲音卻有些獨特。是個女音,帶着微微的沙啞,但若強自忽略那沙啞不在意,似乎原本的聲音又并不難聽。
彼時,綠袖覺得那聲音耳熟得很,卻因離府時間到底久了,橫想豎想沒想起是誰。之後數日雖則懸着心,但到底沒出什麼岔子,竹韻館又忙起來,她便不再多想這事了,沒有多探究那聲音是誰。
“我當時就該多想想……那聲音告訴外面的人說,我為謹淑翁主辦事,殺了我興許反倒有麻煩——可我也不過喊了一聲、求饒兩句而已,能聽出我聲音的,自該是熟人。”綠袖一壁說着,一壁阖了眼,長聲一喟,“直到今天公子說在查名中帶絞絲旁的人時,我才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麼那聲音那麼耳熟。”
縷詞的那副好嗓子,自遭了那番羞辱後就啞了,本是歌聲曼妙的歌姬,自此再不能唱歌。好在席臨川為她脫了籍,請人醫治她那嗓子也費了不少心。
紅衣上一次見她,還是剛嫁入席府的時候。見面就覺縷詞的嗓子好了不少——正如綠袖所說的那樣,帶着點兒沙啞,但若強自忽略那沙啞,聲音也并不難聽。
前後的差别大了些,難怪連綠袖這“聲控”一時都想不起來。
“怎麼會是她……”紅衣大感震驚,努力地嘗試了一番接受之後,還是搖頭連連,“将軍盡了全力保她平安……她怎麼能反手害将軍!”
“何止是公子啊……”綠袖睜開眼,目光黯淡地默了一會兒,一聲冷嘲,“頭一個豁出去護她的,不是你麼?當時你是怎樣的境遇,站出來和齊伯還有司樂理論,我瞧着都害怕……”
綠袖看向她:“我聽公子說,那些信裡,也有你的筆迹。”
紅衣按捺着心驚屏息不言。
“若真是她,她死有餘辜。”綠袖冷然切齒,“我不管她有怎樣的苦衷。鎮撫使大人遠在赫契,每一日都是刀刃上舔血,她這樣讓他險上加險……若都尉府不殺她,我就親手殺了她!”
紅衣從未聽綠袖說過這樣的狠話,驚異之餘,卻無論如何生不出勸解她的心思——不止是那位鎮撫使,席臨川卷在這漩渦中也是危險重重,這個在背地裡捅自己人刀子的細作,她們誰也容不下。
隻是……到底為什麼會是縷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