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申時三刻的時候,席臨川鼓足勇氣親自去敲了紅衣的門。
一如紅衣因這身份轉變不知該怎麼和他相處一樣,他亦不确定怎樣做才合适。
院門打開,來開門的婢子從前是他跟前的人,盈盈一福:“公子。”
他做了個噤聲的首飾,舉步進去,到她房門口時,隔着珠簾看到她正對鏡梳妝。
依稀杏色的提花曲裾顔色淡雅,腰間緊緊一束,将身材勾勒得姣好。她對着鏡子認認真真地畫好眉,又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一番,繼而拿起已挑好的耳墜戴上,然後便擡手支了下巴,開始發呆。
“唉……”
他聽到一聲輕而悠長的歎息,遂咳嗽了一聲。
紅衣回過頭來。
“準備好了?”他揮開簾子,一壁走進去一壁問道。
紅衣點點頭,站起身來。
“馬車已等在外面了。”席臨川微一笑,退開半步示意她先行,紅衣略颔着首走過去,他提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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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陽城的街道,如常的熱鬧。揭開車簾便看到過往的人群,有商家叫賣着、有小孩子追鬧着,總是這樣一派盛世之景。
往北行了數裡,車夫馭馬一拐,往東面去了。
很快,就到了她熟悉無比的平康坊。
天已漸黑,平康坊裡也漸漸熱鬧起來,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街頭、門口、樓上迎着客,脂粉氣萦繞四周,把紙醉金迷的氣氛渲染得十足。
紅衣放下簾子不再多看這種“攬客”的場面,直至馬車停住。
席臨川先行下了車,而後将手遞了回來,沒多作聲,順理成章地扶着她也下了車。
正是其他受邀賓客也陸續到來的時候,紅衣還沒來得及擡頭多看看這以後大概沒什麼機會再來的竹韻館,便聽到有人同席臨川打招呼。
“大司馬。”來者銜笑以他的新官職相稱,拱手一揖,目光就注意到了紅衣。
睇一睇她,那人頓時恍然:“這位就是陛下賜給大司馬的美人兒?”
席臨川沒多應話,輕一颔首,那人悠哉哉又道:“大司馬真會讨美人歡心,這竹韻館的歌舞難得一見,上一次沒見哪位貴客帶家眷同來,唯大司馬剛納了妾就帶過來。”
紅衣輕抿的朱唇微微一緊,雖覺這話聽着教人不舒服,也不好發作。
複又有幾句寒暄,少頃,那人向席臨川一拱手,便又去同旁人打招呼了。
“你别在意……”他輕聲解釋道,“那是薊陽侯的幼子,說話慣不中聽。”
她點了點頭,淺笑着應了句“沒事”,便随着他繼續往裡走。
似乎是怕她在聽到什麼不中聽的話,席臨川未多耽擱,穿過正廳,直奔那竹簾隔開的小間,帶着她偷得片刻安靜。
案上早已先行備好了果脯點心,更有美酒搭着。待得二人落了座,即有婢子上前詢問是否要用晚膳,餐單奉上,席臨川甫一接過便轉手遞給了紅衣:“想吃什麼?”
“随便。”紅衣肩頭輕一聳,“我還不餓,将軍點就是了。”
他聽言眉頭輕一挑,索性未點,将餐單交還回去,揮手讓那婢子退下,拎了酒壺倒酒給她,笑說:“你猜這酒是怎麼來的?”
“……”這話還真把紅衣問住了。竹韻館中酒菜茶點這一類的事務向來不是她管,聽得他這樣問,心裡一點數都沒有。
“從赫契搶的。”他嗤笑了一聲,轉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們啊……寶刀偶有幾把、牛羊肉不錯,剩下的,也就這酒還合我意了。”
身後竹簾一晃,是有人挑簾進來,紅衣看清來人便要起身,卻被席臨川先一步在肩頭一按。
“舅舅、舅母。”席臨川欠身一笑就算見了禮,看得鄭啟直挑眉頭:“自己沒規矩,還帶得别人也沒規矩。”
聽口氣卻不是怪罪的意思。紅衣猶豫着看向席臨川,見他沒心沒肺地不作理會,兀自端起酒來喝,想了一想,便執起酒壺,給鄭啟和敏言長公主斟酒。
敏言長公主微微而笑,持起酒盞來抿了一口,眉頭倏皺,冷着臉半天沒說出話來。
紅衣被她的面色一嚇,不知她怎麼了,踟蹰着也飲了口酒……
頓時也成了一樣的反應!
這得……多少度啊!
紅衣感覺那點酒氣在渾身上下竄個不停,就那麼一口而已,已弄得渾身發熱、頭腦發懵。
她和敏言長公主一齊發僵地幹坐了一會兒之後,兩個男人終于覺出了不對勁來。
鄭啟疑惑地看看妻子:“阿玫?”
席臨川仍持着酒盞的手也停住,另一手在紅衣眼前晃了晃:“紅衣?”
下一瞬,坐在她對面的敏言長公主忽地擱下酒碗,阖上雙眼向側旁一倒,暈厥似的卧在了鄭啟腿上。
“……”鄭啟一慌,轉而注意到她眉眼彎彎,緊張轉而成了窘迫,輕聲一咳,肅然道,“長公主注意儀态。”
紅衣在酒氣沖腦中,猝不及防地被這對“老夫妻”秀了一臉的恩愛!
斜眼一睃席臨川,頓時把那想秀回去的心忍住了。恰好歌舞開了場,她強定了神,欣賞自己的“作品”。
這一次的舞在她看來不如上次意義深刻,但好在這慶賀的主題讓人看得舒心,大概反響也不會差。
全神貫注地看完,待得尾聲時象征和平的藍色與綠色出現時,心中還是難免一陣酸楚。
就這麼結束了呢……
她的第二個大型作品、也是最後一個。
原計劃每個季度一場,一年四場。她想若一直這樣運行下去,其中總能有一部分作品會得以一直流傳下去。
卻沒想到夭折的這麼快。總共隻有兩場而已,一場以戰為題、一場以戰勝為題。
擡眼看一看旁人的反應,席臨川噙笑飲着酒,鄭啟和敏言長公主“秀恩愛”的舉動還在繼續,敏言長公主倚在丈夫肩頭,笑容恬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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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竹韻館的時候,紅衣比來時還要沉默。
天已全黑,該是回府歇息的時候了,席臨川卻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去前面的東市走走?”
她沒有拒絕,點一點頭,随他走着,聽得他悠悠感慨:“好羨慕。”
“什麼?”她配合地追問一句,他笑着續道:“好羨慕舅舅舅母。”
紅衣淺有一怔,不再接話。席臨川也沉默一會兒,取了一封信出來給她,斟酌着道:“你先看一眼……你若願意,我再着人交給謹淑翁主去。”
她不知這是什麼,略有不解,仍是依言拆了開來。
一句句讀下去,讀着讀着就輕叫出聲,擡起頭,錯愕地望着他。
——他想央謹淑翁主讓她回竹韻館繼續做事?!
“原想直接送去,但又覺得還是先問問你的意思為好。”席臨川睇着她略一颔首,問說,“意下如何?”
“我……”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生生啞住,他想了一想,又繼續道:“你若願意,放心去就是了。隻一條——晚上須在竹韻館等我,我接你回府。”
紅衣訝異極了,全然沒有料到。
這可是古代,哪有主動提出讓自家妻妾去舞坊“工作”的?!
他可是身在侯位!
席臨川輕然一笑,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這個樣子,我隻是不想幹羨慕舅舅舅母。”
紅衣思了一瞬,比明白這其中的邏輯關系,也未推他的手,任由他擋得她眼前一片黑暗,悶悶問道:“這和大将軍和長公主有什麼關系……”
“太有關系了。”他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一頓,問她,“你知道舅舅舅母的感情為何這麼好麼?”
“他們是夫妻啊……”她想當然地答道,即刻被他嗆了一句:“那我還是你的夫君呢。”
“……”紅衣安靜了。
“舅舅娶舅母的時候,手中軍權已經很大了。許多朝臣反對他娶舅母,讓陛下警惕外戚坐大。”
“哦……”她一應,席臨川低笑一聲,收回了擋在她眼睛上的手:“但舅母執意要嫁,陛下又向來跟這位皇姐親厚,到後來群臣沒辦法,就轉而要求收回舅舅的兵權。”
“然後呢?”她主動追問出來。
直到現在,鄭啟都還是大司馬大将軍,又上了很多次戰場。
“舅母甯可自己不做長公主,也要讓舅舅繼續做将軍。”他笑喟着一停,續言,“有大約三年時間,她真的就不做長公主了,後來陛下恢複她的封位,都是趁着太後去世,借了遺诏的名義。”
所以旁人大多是驸馬随着妻子住公主府,她卻是住在大将軍府,那長公主府反倒成了偶爾才去一趟的“别院”。
“請辭長公主位這種事……于外人而言确實匪夷所思。”他啧了啧嘴,“但若放在兩個人之間,對喜歡的人……也許就該是這樣?”
——這突如其來的曲線表白讓紅衣一滞。
“不用在乎旁人怎麼看,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會盡力讓你繼續做你想做的事。”
她偷眼輕瞧着他,多少有點不解于他的思路——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一邊并不理解她的想法,一邊又不反對她的想法。
略作忖度,紅衣輕一喟,啞音笑說:“将軍大可不必這樣費力哄我開心……”
反正她已沒了離開的機會。
“誰哄你開心了?”席臨川挑眉駁得不客氣,紅衣悶聲不言,很想直言告訴他,若待得他有了新歡便橫豎都要将這些收回去,還不如從此時就不給她。
但怎麼想這話都太尖銳了,她睇着他抿一抿唇,沒說。
他與她對視着,從她眼中,多少得以感覺出一些她的情緒來。
席臨川一哂:“我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我承認我做不到完全明白你。”
一語點到她的疑惑之處,她茫然地望向他,他又道:“但我也沒那麼……涼薄。我可以嘗試着多明白一點,等到你覺得可以的時候,我再正式娶你進府一次。”
紅衣一陣詫異,明眸迎上他的鄭重,貝齒輕一咬,道:“那我若一直不願呢?”
“那就是當真沒緣了。”他微颔首,坦誠說,“你若另有心上人,我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