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朝事少,回到府中時才剛辰時。
席臨川走進書房,擡眼間腳下一頓……
正擦着書架的紅衣聞聲回身,屈膝福道:“将軍。”
他滞了一滞,略一颔首,勉強笑道:“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紅衣垂首,輕一銜嘴唇,答說,“昨天……将軍說讓我來書房,沒說什麼時候,我怕耽誤了别的事,所以……”
她一再地提醒自己多小心一點為好。畢竟,這和在府外自己打拼的時候不一樣了,在外面雖然變數大,但許多事尚能自己做主;如今進了席府來給他做妾,在這一方天地裡怎麼樣都是他說了算,她哪敢大意。
眼眸微擡,紅衣見席臨川沒再說話,觑着他的神色向旁邊的矮櫃挪了一步,端起茶盞來走過去,擡手呈給他,悶悶道:“齊伯說将軍喜歡六分熱的茶,但我……不太清楚六分熱是什麼樣。”
他低眼一掃,迎上她戰戰兢兢的神色,能做的隻剩下把茶盞接過來。
揭開蓋子抿了一口,那茶已偏涼了些。席臨川心下短喟,隻道:“多謝。”
這可怕的疏離感!
席臨川直覺得應付不來,此前已琢磨得爛熟于心的一番話全然被她這番舉動噎了回去。感覺陌生成這個樣子,他完全無法把那番話說出來。
睇了眼幾步外的案桌,他短舒了口氣,猶豫着詢問道:“你如是無事……在此坐一會兒?”
也許過一會兒,氣氛便能緩和一些了,他便可說說他的想法、也聽聽她的想法。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着,他處理完了幾件事,紅衣則一動不動地在旁側坐着。看着他手裡的信紙或者書頁翻過去一頁又一頁,紙張輕輕地在空氣中劃出微弱的聲響,劃得她有點出神。
會不會……以後每天就都是這樣過去了?在他願意的時候到書房來坐着、他不找她的時候她就自己待着,看着書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帶着時光一起翻過去,翻過春夏秋冬。
真可怕……
紅衣周身一栗,倏爾覺得自己從前時常對“前路未知”充滿恐懼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
那明明才是正常的、應該的。真正值得恐懼的,是前路毫無未知,她隻要坐在這裡,便可以一眼望到一個月後、一年後、十年後,望到人生的盡頭。
一成不變,無波無瀾。安穩而無趣地守在這侯門裡,和長陽城裡那麼多的侯府妻妾一樣,日複一日地熬過時光,看着夫家添了一房又一房地妾室,一直熬到自己死去、或者夫家先行死去……
一切都這麼容易想到,容易到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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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一樣的響聲撞入耳中,紅衣這才回了神,擡眼望去,是齊伯正走進來。
“公子。”齊伯一揖,将一金箔請柬放在案上,禀道,“這是竹韻館剛送來的請柬,邀您明日酉時去觀歌舞。”
紅衣心裡蓦地嗆出一聲啞笑:那舞……
那舞是她費盡心力排的,不眠不休了許多時日,精雕細琢出來的作品。大緻的觀衆名單也是她定下來的,挑選得很是小心,隻為将竹韻館的名氣再推高一番。
她以為她可以如同上元那天一樣,在側邊的廂房裡從頭看到尾,看盡客人們的反應,然後與謹淑翁主和綠袖一同歡呼雀躍,結果……
她如今卻身在席府!
入府的吉日與演出的日子……隻差兩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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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臨川将請帖拿起來,大緻讀了一遍,目光不經意地一劃,便将她臉上的蒼白盡收眼底。
“我知道了。”他将請柬順手擱在旁邊,颔首示意齊伯出去。
金光淡淡的請柬恰在她眼前,耀眼得像是毫不留情的嘲笑,銀牙緊緊咬住才未讓自己哭出來,蓦地聽他說:“先給我講講明天的舞,可好?”
席臨川故作從容地淡看着她,見她死死低着頭,默了許久,大約是覺得不能再不說話了,才肩頭忽地一松,啟唇道:“是慶賀凱旋的舞,所以請了很多将士……”
話剛出口,眼淚猝不及防地湧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那金箔請柬上,四散濺開。
紅衣慌張地别過頭,耳邊傳來一聲長歎:“你哭出來吧。”
席臨川懸着一顆心看着她,卻見她搖一搖頭,呢喃着說:“抱歉。”
“為什麼是你道歉。”他帶着自嘲苦笑出來,兀自站起身,心慌意亂地在書房各處找着,可算找到一方錦帕。
席臨川在她面前蹲下|身,把錦帕遞過去:“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我也是。”
她伸手接過,默默地擦着眼淚,聽得他又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讓陛下知道我對你的心思。但是……”
他強沉了口氣,艱難道:“你相信我,絕不是我向陛下開口請的旨……我不會逼你嫁給我的,我也很想看你名動長陽。”
名動長陽……
紅衣心裡一刺,眼淚猛地決了堤。
傾瀉而出的眼淚用錦帕擦都擦不完,想忍住更不可能,理智隻得以又維持了一小會兒,她便再也顧不上這是否會惹得他不快,頃刻痛哭出聲,伏在案上,感覺四肢無力。
她也很想“名動長陽”,很想編出一支又一支讓人喜歡的舞,盛極一時或者經久不衰地流傳下去,都可以,哪一個都足夠讓她覺得不枉此生。
但現在,哪個都做不到了。
痛哭聲久久不停,席臨川緊抿着薄唇看着她,想要安慰又全不知能說什麼。
紅衣肩頭不住地輕搐着,哭得不管不顧,哭聲一點點激出他心裡同樣積攢了多日的壓抑,他卻不能和她一樣這樣哭一場。
“紅衣……”席臨川躊躇着伸出手,環住她的肩頭。紅衣哭得迷迷糊糊,沒有任何掙紮,他凝視着她,心裡墜得生疼。
那一下下的搐動通過手臂敲在他心上,他竭力平複一番,才又說出下一句話來:“你能不能……”
她的哭聲還未止住,嗚嗚咽咽的,大約是并沒有在聽他說。
席臨川心頭似一直被緊緊攥着,看着她滞了一會兒狠下心來,原擁在她肩頭的手陡一用力,硬是将她攬進懷裡。
沒有理會她因為驚訝而哭聲驟止的反應,席臨川牙關緊咬,逼着自己将話一口氣說了出來:“你不需要那麼害怕,日後若想找我說什麼,你随時來便是;若我有事找你來,你也睡足再來就好!你不用那麼小心地讨好我,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她縮在他懷裡怔了半天,已盡濕的羽睫輕眨間分明感覺刮到了衣料,她才驚覺自己離他有多近。
于是她掙了一掙,輕言道:“我隻是想做好現在這個身份該做的事情……”
她用了很久,才說服自己就此“認命”!
“沒有什麼‘該做的事情’。”席臨川話語輕顫,攬住她的胳膊一緊,“做你自己就好……算我求你。”
他實在承受不住她強顔歡笑的樣子,從前見過她的喜怒哀樂,他知道那樣“活生生”的她是什麼模樣,如今這樣刻意蘊着笑容來應對他,隻讓他覺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可怕。
他的聲音愈發軟了下去,輕輕地在她耳邊響着,帶着幾許懇求:“你覺得怎樣開心便怎樣……你若真覺得這樣讓我不舒服,能讓你自己心裡好受一點,也随你。但你……别自己委屈自己就是,這事可說是我的錯,也可說是陛下的錯,卻不是你的錯。”
懷裡的人許久都沒吭聲,席臨川忐忑地等着,一遍遍地回想自己剛說過的話,但願沒再說錯什麼。
紅衣哭過之後,覺得心裡似乎好受了些。
稍稍一掙,見他仍不松勁,先道了一句:“多謝将軍……”
“别客氣。”他語聲沉沉,心裡斟酌着輕重,緩緩又道,“我知道你不願意嫁我,那些事……我不會逼你的。但其他事上,你随心就好,别拿自己當外人。”
他說着,終于松開了一隻手,拿起案上那張請柬,詢問得客氣:“明日你若無事……同去?”
紅衣擡起頭,不聲不響地望着他,眼中盛着滿滿的不确信。
他同樣在小心地摸索着她的心思,見她不說話,忙道:“你若不想,就算了。”
“我想。”她輕輕言說,他心裡終于一松。
她觑一觑那請帖,又道:“那……将軍明日準備妥當後,着人叫我一聲?”
“嗯。”他點了頭,低眼看看她完全哭花的妝容,揚音讓齊伯備水來。
“把臉洗了,回去再睡會兒。”他溫聲道。紅衣點點頭,從他懷裡掙出來,坐直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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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同等了片刻,有婢子端了水進來。毫無防備地蓦地看到一張花臉,那婢子顯然吓了一跳,“呀”了一聲足下一退,水濺出了一些。
當即一陣窘迫,席臨川看看那婢子的模樣,尚能忍住,平心靜氣。視線一挪再看看紅衣的臉,便忍得費勁了。
紅衣雙頰微熱地暗一瞪他,被他一副憋笑憋得辛苦的樣子弄得生氣。咬一咬唇,不理他,起身過去洗臉。
仍有些發懵的神思被溫水一潑,清水劃過唇邊,有些許滲進口中。帶着眼淚發苦的味道,還有脂粉淡淡香氣,和紅衣現下的心情一樣,說不清究竟是好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