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綠袖便一同入了皇城,去翰邶王的府邸。
一路上,綠袖都不怎麼跟霍予祚說話,車中的氣氛詭異得很:綠袖冷着張臉看窗外、紅衣忐忑不安地看另一邊的窗外,霍予祚幾度欲言又止,神色大是尴尬,霍予祉以手支頤阖眼歇着,置身事外的樣子。
是以在王府門口下車的時候,幾人皆是如蒙大赦的感覺。
守在門口的小厮一揖,恭請霍予祉與霍予祚入内,繼而便作勢要将紅衣綠袖擋在外面。被霍予祚切齒喝了聲“滾”,那小厮頭都不敢擡得連忙退下了,霍予祉走近了在弟弟肩頭一拍,壓音提醒他:“再發脾氣,父王一會兒還不給你面子。”
一聲嘶鳴劃過天際,尖銳的鳴音在府中蕩出回響,一隻鷹隼盤旋一圈後降了下來。霍予祚剛伸出手臂,綠袖在旁輕喚了一聲:“寬雲。”
紅衣眼睜睜看着鷹隼理都沒理霍予祚,撲棱着翅膀落在綠袖肩上,霍予祚隻好讪讪地把手放了回去。
……再度清晰地感覺到這兩位還在賭氣,紅衣暗忖得趕緊讓這事過去才好。若不然,吵得時日久了,當真會傷感情的。
翰邶王已在正廳中等着,廳中氣氛沉肅,一衆下人誰也不敢吭聲地靜聲侍立。霍予祉與霍予祚各自一揖,紅衣綠袖則一并行下大禮去,道了聲:“殿下萬安。”
上邊沒什麼動靜,紅衣在心下靜靜數着,數了五個數後,徑自在綠袖胳膊上一扶。
綠袖微顯詫異,初一擡頭,卻見紅衣已起了身,怔然望向霍予祚,他稍一點頭,她終于也跟着站了起來。
紅衣靜聽着每一分動靜,在空蕩的廳中,隐尋得嗤笑一聲。
“殿下。”她屈膝一福,剛道了兩個字,心速便驟然快了。強緩了一緩,定神道,“綠袖她原是無意再擾殿下清淨,但王次子殿下說……您有意聽聽她的意思,所以妾身便陪她來了。”
這話聽着尚算平靜,實則何止是她緊張,綠袖和霍予祚聽得也心驚。紅衣擡眼看向綠袖那副不知該如何接口的樣子,輕一咬唇,索性直接将話又說了下去:“妾身和綠袖今日才得知,殿下您已請旨日後将翰邶一地一分為二、兩位殿下各承一半……隻要綠袖不嫁他。”
上面仍是沒有動靜。
這樣的死寂讓紅衣心裡既不安又不耐,覺得這不是對話的氛圍。
此語出後便強壓着性子噤聲等了片刻,終于聽得翰邶王應了一聲:“嗯。”
“所以……”紅衣輕喟着一哂,“綠袖和殿下情分久了,苦思了幾日,還是做不出那般自私到底、不顧殿下前程的事。所以……您想聽綠袖的意思,這便是她的意思了:您既不滿意,她也不會強做什麼,兩人間的事是憑的緣分,但婚事非是有緣就能成的。她體諒您為兒子着想、想尋個貴女給他做王子妃的心思,從此……不會再攪擾王次子殿下了。”
這話說得幾人皆一震,綠袖愕然望向她,霍予祚急喝一聲:“紅衣!”
翰邶王的目光移向綠袖:“這是你想說的?”
“是。”紅衣厚着臉皮替她應了,語中一頓,再度福身,續道,“另外,從前私定終身的事是她有過錯,在此向殿下賠個罪。但是也請殿下知悉,彼時綠袖尚不知王次子殿下的身份,對他父母雙亡的假身份信以為真,并非有意欺瞞于您,更無挑釁之意,殿下息怒。”
她的話音落下,廳中便又靜了好一會兒。
霍予祚心内翻江倒海,一時又說不出什麼。良久,淺颔着首的幾人聽得翰邶王執盞飲茶的聲音,清脆的瓷聲在心上一磕,又聽得他道:“沒了?”
“……嗯。”紅衣遲疑着點點頭,“沒了。”
好在離得較遠,提心吊膽的幾人沒看到,翰邶王的神色一下子僵了。
“照這麼說來,你能嫁阿祚與否,其實自己并不在意?”翰邶王睇着綠袖道,目不轉睛的樣子,端得是不許紅衣再替她作答。
“自然在意,民女和殿下共過生死。”綠袖答得也算鎮靜,短作沉吟,續道,“所以民女清楚殿下前幾年過得是怎樣擔驚受怕的日子。目下大局已定,民女希望他接下來的幾十年過得舒心愉悅,在封地上享榮華、受萬民景仰,是他此前為國舍命所應得的。”
“顯得本王很不講理一樣。”
蓦一句壓低了音的喃喃自語,讓紅衣綠袖皆一怔,遂又聽得一聲歎:“阿祚。”
霍予祚連忙上前揖道:“兒臣在。”
“找了這麼個不肯服軟還會堵人話的妻子,你以後就少到翰邶來擾我。逢年過節走一趟便是了,其他時候,在長陽當你的指揮使。”
“……”霍予祚愣了一會兒,語氣因驚疑而有些顫抖,“父王?”
翰邶王輕打了個哈欠:“自己向陛下請旨賜婚去。”
綠袖與霍予祚面面相觑,須臾,她看向翰邶王:“殿下您……”
“我不能在長陽留太久。”翰邶王眉頭微皺,輕揉着太陽穴,“請旨時記得求陛下催着禮部些,該辦得事情盡快辦妥。你們完婚,我就回翰邶。”
“……諾。”霍予祚回過神來連忙應下,綠袖猶沉浸在這巨大的翻轉中回不過神來。
“回去吧。”翰邶王揮了揮手,神色略一滞,又向綠袖道,“成婚後,該學的事情自己學着。等阿祚承繼了封地,你便是王妃,需你助他的事不會少。”
“諾……”綠袖強定着心神福身應下,按捺着心中的欣喜,看向霍予祚。
“兒臣送她們回去。”霍予祚再作一揖,見父親點了頭,與紅衣綠袖一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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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世子霍予祉都對方才的反轉有點訝異。退出正廳,三人便一并看向紅衣,想聽聽她的解釋。
紅衣卻隻能報以一笑,裝傻充愣地就不解釋。實在說來話長,不是三兩句就能跟他們講清楚的。
雖然不講理的家長真的存在,但一般而言,家長大多還是講理的。是以若霍予祚告訴她翰邶王嫌棄綠袖的出身,這也算個道理,她還真沒有辦法。
但霍予祚說的卻是……翰邶王不答應,隻是以出身為說辭,實則不滿他們背着他私定終身,和出身一點關系都沒有。
加之又非要親耳聽綠袖自己的态度――這壓根不是真不肯答應的意思,倒像是端着家長特有的架子、持着家長特有的“傲嬌”,非得把先前兒子私定終身給自己添的堵給順了氣不可,若不然就好像丢了天大的面子――家長們這種有點奇怪又有點可愛的自尊心,紅衣從現代吐槽到古代了。
總之說白了,翰邶王想要的大概就是綠袖的一個态度。覺得兒子為她而給自己添了不痛快,就執著地想看她服個軟,他心裡就平衡了。
誠然,他所腦補的情況大抵會比今天更“軟”些,多半是想綠袖和霍予祚一同求他答應、賠罪之後還要說盡好話來着,卻沒料到這兩位也都是硬脾氣,上一回生生鬧崩了。
而這一回,紅衣到底也順着他的意,讓綠袖一“軟”到底。
該守的底線還是要守的。她又不清楚翰邶王到底是怎樣的人,萬一今天綠袖軟過火了,讓人覺得好欺負,日後到了王府裡過得不順怎麼辦?又沒有世家背景給她撐腰!
于是“不卑不亢”是基本準則,什麼中心思想都是在這個準則的基礎上添。她先有點無奈地表示“不想耽誤霍予祚前程,都是為霍予祚着想”,再高冷地透出點“綠袖也不是非得賴進你王府”的意思,最後一席話卻還是戳中翰邶王想聽的點:對不起,私定終身的事是他們錯了。不過也是事出有因,您别生氣……
這般一來,該說的點差不多皆說到了,即便她口才不是絕好,興許表達起來略有差池……但翰邶王本也不是要硬阻到底,意思到了也就基本成了。
踏出府門,紅衣擡眼一瞧,連忙止步。
正急匆匆要進府的席臨川也忙停腳,睇一睇她,問道:“沒事?”
“沒事。”紅衣輕松地搖搖頭,笑眼一劃綠袖和霍予祚,“他們的婚事,成了。”
“哦。”席臨川遂松口氣,向霍予祚一揖,“恭喜殿下。”
霍予祚笑而未言,紅衣的目光仍停在席臨川面上,望了一會兒,斟酌着又補充道:“殿下馬上要入宮請旨了。”
席臨川輕怔,循着這話裡别樣的意味思量下去,目光微淩:“你特意讓謹淑翁主差人告訴我你來了王府,是為說這個?”
紅衣眼簾輕垂,隐隐透出點不快的意思,席臨川默了默,問她:“同走?”
她點點頭,霍予祚會意道:“我送綠袖回竹韻館。”
霍予祉則徑自折回了府去,府門口就隻剩了席臨川與紅衣兩個人了。
府門關上,門外徹底安靜,席臨川凝視着她,抱臂思忖片刻,道:“你我每日都在一個府裡住着,你可以當面問我的。”
語中竟隐有些不滿的意思,紅衣眉心一蹙,想着那邊姻緣已成、他自己無甚動作還來怪她探底,不覺口氣也硬了起來:“那我和夫人現下也每日都在一個府裡住着,我可能當面問她認不認我作兒媳?”
席臨川眉頭輕搐,複睇了她一會兒,平心靜氣道:“罷了,反正你便是當面問我,我也不會說。”
“……”
這是什麼意思?!
心中霎時騰起了不安來,紅衣眉頭緊鎖地望着他,尚未及出言問個明白,萬般不好的猜測就已然在腦海中翻湧了。
“唔……沒想到你這麼急啊。”他挑眉淡看着她,端詳了須臾,緊繃的神色倏然松了下來。
伸手在她下颌上一捏,他沁出笑容:“别急。我知道這幾日殿下為綠袖做了不少事,但我……”
他斂去三分笑容:“我也是認真想娶你為妻,隻是跟他的想法不一樣罷了。”
“什麼‘想法不一樣’?!”紅衣脫口而出,隻想把他現在的心思弄個明白。
“……我不需要你來應付我身邊的人為婚事帶來的麻煩。”席臨川的手放開她的下颌,又不老實地捏在她滿是不快的臉頰上,笑容雲淡風輕,“而且,成婚這麼大的事情,風平浪靜地過去多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