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從一片黑暗中,曆經“暈暈乎乎”的過程,然後轉醒過來。
眼前還沒能看清現下是在哪兒,便問得責備嚴厲:“你明知道嫂嫂有着身孕,就不該讓她去應付這個!”
蹙着眉頭努力緩神,終于看清眼前都有誰――房間最左邊是席臨川在和個郎中模樣的人交談,這邊離得不遠的地方是席煥在說小萄。
紅衣定着神又看了會兒,蓦地看清小萄側頰上幾道紅痕明晰,心下一驚:“席煥!”
房中驟然安靜,三人連帶着郎中皆看向她,席臨川大松口氣:“醒了?”
紅衣卻沒顧得上理他,仍看着小萄,不安地問席煥:“你你你……你打她了?!”
“……沒有!”席煥本就心煩,聽她這麼一問,更皺眉頭。睇了小萄一眼,解釋說,“她爹動的手,我沒來得及擋!”
“那個混蛋直男癌!!!”紅衣當即怒罵出聲,咬牙切齒的憤怒之色讓席臨川頓時沒心思多聽郎中繼續交待,更無暇探究“直男癌”是個什麼東西。上前便哄她,口吻大有些無奈:“你消消氣,動胎氣了知不知道?方才……”
他的話頓了頓,一喟:“真吓着我了。”
紅衣後槽牙又磨了一磨,終于把氣強忍下來,嘴角輕扯了扯,喃喃道:“抱歉,我實在沒忍住……”
不忿的神色維持了一會兒,她思量着看向郎中,也有點擔憂之色:“隻是動了胎氣麼?沒大事?”
“嗯……”郎中撚須沉吟,緩慢說道,“夫人是因氣血有虧,心脾兩虛,又加飲食無規……”
紅衣聽得暈乎,眉頭一皺:“能不能通俗點兒?”
“哦。”郎中輕一咳嗽,“您是不是沒用早膳?”
“……”紅衣當場就一翻白眼!
又是“氣血有虧”,又是“心脾兩虛”的,吓得她腦海裡都腦補了二十萬字的宅鬥悲劇文了。合着就這麼回事?因為沒吃早膳?低血糖了嘛!她懂!
“我想吃銀耳蓮子羹了。”她悲戚戚地看向席臨川,“但不想吃蓮子,換百合吧。嗯……放冰糖!枸杞一定不要!”
席臨川站在榻邊風輕雲淡地看着她,等她說完要求,字正腔圓地應了聲“哦”。
他遂轉過身,未及開口吩咐侍女,小萄已搶先往外走去:“我去做。”
“小萄。”紅衣立刻喊住她,挪着身子往裡躺了躺,一拍榻邊,“來坐,陪我待會兒。”
小萄一副犯了錯的模樣,猶豫着看看席煥,又看向席臨川。席臨川一颔首從榻邊走開,她才到紅衣身邊落了座,頭都不敢擡,磕磕巴巴道:“嫂嫂恕罪……是我想得不周到,覺得自己應付不來就去找了嫂嫂……”
紅衣微一笑:“我知道。”
說着眉頭稍一挑,又問她:“你爹為什麼打你?”
小萄狠咬嘴唇,想說個清楚又不知怎麼說合适。倒是身旁的婢子搶了白,大有憤慨道:“公子和少公子回來,乍聞娘子動了胎氣,自然要問是怎麼回事。我們娘子剛解釋到她早上來請娘子出去見,老丈人就動了手,怒斥她不懂事,說既然知道娘子您有孕就不該去請您……”
婢子的話音還沒落,幾人就聽到紅衣一聲“呵呵”。
頓覺房中一股殺氣,席臨川瞅了她一會兒,一啧嘴:“小萄,做銀耳羹去;席煥,哄小萄去。”
二人識趣地應話離開,他又将郎中也請了出去,吩咐婢子好好聽着有什麼要注意的。
徑自坐到紅衣榻邊,席臨川左看看右看看,溫和笑說:“還生氣呢?你跟他較什麼勁,把人請走也就是了,他不敢在席府鬧什麼事。”
“我知道!”紅衣冷着臉一應,蹙眉又說,“但你也就是當時不在才能這樣勸我,你不知道有多可恨!”
席臨川輕輕地“嗯”了一聲,見她已是稍平靜下來地同他說來龍去脈,便還給她恰到好處的反應,認真聽着。
“他若隻是想把另一個女兒送進來做妾,我勉勉強強能理解啊――家境不好嘛!想多個女兒來攀高枝不算太可惡!但是他根本不拿小萄當人看你知道嗎?”紅衣一邊說着一邊磨牙,氣鼓鼓的動靜就跟隻正全神貫注磨牙的倉鼠似的。說着一瞟席臨川,“你說席煥和小萄是什麼關系?”
席臨川拿了個枕頭靠在後背,聲色平靜:“夫妻啊。”
“對啊!夫妻啊!”紅衣很滿意他這配合應話的态度,冷哼一聲,又道,“他憑什麼就覺得小萄要矮人一頭了?自己混得不濟還要帶着女兒一起自輕自賤!那個心态要多惡心有多惡心,明擺着就是自己能拿錢就得了,女兒在夫家過得好不好他半點不管!”
席臨川點點頭,又應聲“嗯”。
其實方才聽小萄說過始末,紅衣為什麼氣到動了胎氣他已大概明白。隻是她現在顯然還噎着這口氣,他必須聽她自己把着怨憤說出來解氣才好。
果然,她冷言冷語地抱怨完這一通之後,緊皺的眉心便舒展開了些,連帶着面色也恢複了些紅潤。
紅衣長舒口氣,心裡爽快之餘……有點意識到,自己這麼跟席臨川發牢騷好像……不太好?
暗自輕一咬舌頭,她眼睛一轉偷看向席臨川,他正好一聲低笑,向她湊過來。
――風度翩翩的堂堂将軍突然以一種……說好聽點叫“和藹可親”,說直白點叫“頗具頑意”的姿态趴到了和她齊平的位置,還以手支頤噙笑看着她。
紅衣神思一恍,立刻伸開手掌捂在他臉上,兇神惡煞:“幹什麼!”
這種他一湊近她就要兇他的情況,其實紅衣也很不想。隻不過,在成婚後的幾個月裡,他“那方面”的功夫吧……她見識得太夠。原本不算個壞事,但她懷了孕就不得不小心這個,生怕他一下沒忍住、她又防心不夠,纏綿悱恻間傷了孩子可就不好了。
于是被她這麼一“糊”,席臨川也明白原因。頓時臉上微熱,任由她按着臉,悶悶道:“娘子你在想什麼……”
“我告訴你!決定不行啊!”紅衣還在一本正經地警告着,“時間已經過了一半了!你……你再忍五個月就好!”
手腕蓦被一捉,紅衣未及反應,他的臉已湊在她面前。
離得太近,近到他的鼻尖都碰在她的鼻尖上了。溫熱的氣息讓紅衣一吸冷氣,下一瞬……他的嘴居然也湊了上來!
“唔……”紅衣帶着詫然扭頭躲避,他有意不依不饒地追着她,直至她連避了三次再無處可避,才把她放了開來。
紅衣立刻就把手按回了他臉上,怒然一聲:“你好煩啊!”
“嗯,我知道。”席臨川笑着把她的手拿開,抵在下颌下面。笑容微斂,他認真了些,“我還是想說,你不用跟他較勁。你我若有女兒,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席煥和小萄必也是一樣,你跟個不相幹的人置什麼氣?”
紅衣撇撇嘴,不同他争辯。席臨川一歎,又道:“就是要為小萄打抱不平,也輪不着你這孕婦出馬――我們兩個男人是擺設嗎?”
“呃……”紅衣微一哆嗦,目光挪回他面上,猶疑不定道,“你……要幹什麼?”
席臨川挑眉輕笑,手指從她鼻頭上一撫而過。
沒做什麼解釋就翻身下榻,他怡然自得地向外走去,悠悠然道:“太仗勢欺人的事咱們不能做,但為家人出口氣麼……我來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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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家長裡短的事落在席臨川手裡,實在太容易了。
當晚,田家所在的新昌坊裡就熱鬧了。
街坊四鄰聽說田家被人尋了麻煩的時候都是一訝,有人直言道:“這誰膽子這麼大?不知道田彙的女兒剛嫁進了席府?”
得到的回答是:“來尋事的人……據說都是骠騎将軍手底下的人。”
這答案,立刻引得周遭居民蜂擁而出,都湧到田家門口一觀究竟。兵士們則在門口圍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方,既不妨礙旁人看個明白,又不影響接下來的事情。
――在圍觀的人攢了不少的時候,不遠處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看!骠騎将軍!”
頓時一陣嘩然,衆人紛紛扭頭望過去,恰見兩名年輕男子策馬而至。
年輕的大概尚不滿二十,年長的也就二十出頭,皆面容冷肅,目光如炬。
衆人竊竊私語間,方才湧進田家的士兵已“拎”了個人出來。
那人瑟瑟縮縮的,看上去很是心虛。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行至席臨川馬前将他一放,席臨川冷睇一眼沒說什麼,策馬走開了些。
便換席煥到他面前,少年嬉皮笑臉的模樣看起來明明不可怕,又讓人不禁一栗。
他坐在馬上稍向前傾了些身,看着田彙道:“嶽丈,按說我不該找您的麻煩,不過今日您在席府惹了那麼大的麻煩,有的事咱們還是說明白的好,您說呢?”
田彙沒敢應聲,但卻不妨礙席煥的朗朗話語傳入衆人耳中。一時間低語議論更多了些,皆好奇今日席府到底出了什麼“麻煩。”
席煥坐直身子,手撫着柔順的馬鬃,語聲又提高了些:“頭一件事,我嫂嫂問您了個問題,您當時沒有回答――現下我也想知道,當年我妻子九歲,被主家扔在長陽城外等死的時候,您為什麼不聞不問!”
末聲的語調一厲,引得周遭一片驚詫低呼。已難免有人對着田彙指指點點起來,田彙本就心虛,自然不敢應答。
席臨川目光掃過來,适當地接了話,話語比席煥沉穩許多:“這事若論孝道,她那時生死由你這當父親的做主,輪不到我們來舊事重提。但……”
他輕聲一笑:“你知不知道她嫁給席煥,陛下親自賜了個外命婦的位份給她?再有,她嫁進席府來,眼下是席家的人了,縱使真是她思慮不周才讓内子動了胎氣,那也是她們妯娌間的事,輪得着你動手打她?”
他端坐在馬上,冷着臉居高臨下的樣子頗具威儀。幾丈外僻靜之處的馬車上,紅衣一哂之後又一喟:敢情這事還能這麼論?但好像也沒錯。
先前瞎看話本,偶爾讀到過夫妻間出了不睦的事,娘家就先主動把女兒教訓一頓、再把夫妻倆往回撮合。彼時她沒做多想,文人們這麼寫了她就這麼看,可跟眼下的事這麼一對比……
估計沒接觸過這些達官顯貴的文人也是想當然了。女兒嫁進了夫家,再鬧出什麼樣的不和睦都是人家自家的事,真出了娘家人不和夫家商量就動手責打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才是一巴掌打在夫家臉上呢!
尤其是小萄這種兩家實力懸殊、她自己還被皇帝賜了個外命婦封号的……和“皇權”相比,“父權”、“夫權”那都得往後排的啊!
紅衣一壁掂量着這裡面的各種分量,一壁繼續托腮向外看着。
席臨川稍緩了一口氣,目光一睃幾丈外的馬車,又再度看向田彙:“這話我就說一次,我們兄弟二人平日有諸事要忙,府中事務皆靠兩位夫人打理。誰若讓她們不痛快了,我們必會當面論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