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作了個揖,仍舊維持着那副讓紅衣不自在的笑容,先行自我介紹道:“在下田彙,是小萄她爹。”
紅衣亦笑容未變,緩一颔首,示意他繼續。田彙便又道:“哎……正如夫人說的,今兒該是小萄歸甯的日子。不過在下想着,席公子平日都忙,回了府來小萄不在,也不合适。所以我過來看看她便是了,就不用她走這一趟了。”
這理由聽着多有點牽強――紅衣直覺得他就算扯個“家中貧寒,設不起像樣的歸甯宴”聽着都比這理由說得過去。
但牽強歸牽強,真挑錯也不好挑。她便又點點頭,附和道:“您說得是。小萄和席煥成了親,日後兩家也得多體諒着。”
“哎,是這個理。”田彙的笑容又添了幾分,話語停了片刻,又說,“按規矩說,女兒嫁人,我這做爹的得給她備嫁妝,不過家裡實在……”
他說着幹笑一聲,遂又續言:“還多虧席公子肯費心,聘禮不少,嫁妝竟也一起辦了。我這心裡過意不去,但也實在沒什麼可拿來當回禮的……”
田彙的話到此再度頓住,打量着紅衣,顯然在等她應個話。
紅衣也聽出這是快說到重點了,偏不應話,神色清淡地端了手邊的香茶來飲。
田彙面上尴尬了刹那,隻好兀自繼續說下去:“倒是小萄有個妹妹,叫小茉。今年十四了,什麼活都會幹,我便想着,讓她到席府服侍夫人您來……”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紅衣猶未擱下茶盞,淺抿了一口,悠悠續道,“席府不缺人手,縱使小萄嫁了,我身邊人也夠用。”
田彙似是料到她不會答應,一聽這話便又要開口,紅衣淡一掃他,語氣穩當,出言卻比他快:“再說了,這事也不合适。”
她緩緩一笑,視線落在手中瓷盞上,将那淡青的瓷盞穩穩地放回了手邊矮幾上:“小萄的妹妹擱我身邊當婢子,若出了錯,我按不按規矩辦?若不辦,席府的規矩就壞了;若辦,我這不是讓小萄難堪麼?”
紅衣的話點得明白,田彙低頭略作思忖,連連點頭:“是、是,這我倒沒想到。那……不讓夫人難辦,讓她在她姐姐身邊,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
“‘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紅衣當即神色一淩,揚聲重複了一遍這話,笑而打量着田彙,口吻不鹹不淡,“您這重點,是‘她姐姐’呢,還是‘少公子’呢?”
氣氛一滞。
紅衣目光中半點退縮都沒有,心下隻覺這種明明他在想什麼卻還不便直接戳穿、隻得看他自作聰明的感覺真是憋屈。是以她主動挑開的這麼一句,實在是不耐至極的做法。
田彙怔了怔,竟是笑道:“夫人您聰明!”
紅衣面色一僵,心中大呼:真不要臉!!!
循循地沉了口氣,她壓下心裡呼之欲出的嘲諷:“哦……您這意思,是讓小茉來給席煥做妾啊?”
――一邊說一邊覺得或許不該這麼直白,但那彎彎繞繞的說話方式,她又實在不怎麼拿手。
田彙一作揖:“我是想……能多個人陪陪小萄、也把少公子服侍得更周到。”
紅衣一陣反胃。下意識地忍回去之後,又有點後悔:就該不忍!當着他的面吐個爽快!然後美其名曰“我害喜”!
“嗯……”她把這想惡意吐槽的心思靜了靜,繼續心平氣和,“這事吧……席府的事,我雖是大半做得了主,但席煥納妾的事,我這當嫂嫂的做主給他納妾也不合适。倒是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可以跟您說說――您知道麼?兩女共事一夫的事擱在貴族世家裡是丢人至極的事,當然,讓陛下看上選進宮去的另說。其他的,若姐妹二人嫁給同一個人,一個做妻、一個為妾,娘家會覺得很丢人的。”
她覺得這話說了就應該夠了:我都說這樣是丢臉了,你總不能還明目張膽地不要臉吧?
孰料,這田彙……還真是個頂不要臉的!
“我們田家也不是那樣的‘貴族世家’。”田彙又堆起笑來,“這些面子上的事,我不在意,能合席公子的意就是。”
紅衣黛眉一挑,内心暴躁得有點想打人。
輕聲一咳,她淡聲說:“您要是這麼說,我還真沒轍了。這樣吧,小萄是席煥明媒正娶的妻子,您跟她商量。”
她說罷擡眸睇向小萄,田彙笑意未變的也看向小萄。
小萄今日着了一襲水粉色曲裾,顔色和暖溫雅,仍帶着幾分初成婚的喜氣。眼部的淡淡妝色也是偏粉一些,但目下眼眶一紅,離得很近的紅衣還是明顯能看出來。
“我……我沒意見。”小萄死死低着頭,剛呢喃着道了一句,田彙便接口道:“您看,她沒意見!能嫁給席公子是她的福分,豈會計較這些事?”
紅衣有些意外地凝視了小萄好一會兒,思量着其中糾葛。終于目光挪開,啞聲一笑:“得,我算是明白了。”
這事要擱她身上,别說是親爹的意思,就算是皇帝下旨,她也絕不接受。和旁人分享一個丈夫已有違三觀,這人要還是親妹妹……還得天天見面粉飾太平,惡不惡心啊!!!
但小萄到底不是她。
此前,紅衣也多少有所體會,小萄就是個在封建制度下長大的普通又“傳統”的姑娘。一方面,禮數儀态端莊,沒什麼可說的;但另一方面,“三從四德”必也在腦海裡根深蒂固,從父、從夫、從子什麼的,打小就覺得男人比天大,現在讓她奮起反對自己的父親絕對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紅衣什麼也不管地任由這事成了,然後看小萄天天不開心、甚至連席煥也别扭,她也是做不到的。
紅衣有點郁結于心,連續深呼吸三次後,她看向田彙。面上的笑意一分分地斂去,視線也愈顯冷意:“您這是早先跟小萄談過了是不是?她剛成婚三天,逼她答應這種事,您可真是親爹啊!”
田彙略一僵:“您這是什麼話……”
“我什麼話您聽不明白啊?”紅衣微扯嘴角,露出了點要撸袖子叫闆般的痞勁兒,“小萄和席煥感情怎麼樣我比您清楚。您這非要再塞個女兒進來、竟還能讓小萄先行點頭的做法……啧啧,讓我猜猜,您是怎麼幹的?跟她說‘男人三妻四妾都很正常’還是告訴她‘若不答應納妾就是犯七出’?夠狠的啊,讓她先點了頭,席煥不答應讓她妹妹進府,就成了不給她這正妻面子了,是吧?”
她快語如珠、抑揚頓挫地說着,一時甚至有了點眼前是個屏幕,自己正在微博上義憤填膺的感覺:“如意算盤打得真好――兩個女兒進了席府,您收兩份聘禮不說,日後月錢也是雙份。至于她們兩個過得好不好,您一點都沒考慮是不是?我一而再地表示不肯讓她進府,您絕不是聽不出來,非得讓她過這道門,您就一點不擔心我這做嫂嫂的給她穿小鞋?”
紅衣明眸微眯,複又有幾許笑意從眼角沁出來,森寒得很:“哦,您當然不擔心。反正聘禮您收了,就算人真死了您也不虧……席府還得再給您筆錢算作撫慰,這買賣忒劃算,是吧?”
她是當真有些氣惱。
說實在的,這種男人,紅衣從沒面對面地見過“活的”。
二十一世紀時,在微博上偶爾能見到這麼幾朵奇葩,但最多也就是吵吵嘴架、群起而攻也就過去了;穿越之後,她雖然自己在賤籍,但接觸的人還是上流社會的居多――雖說像何慶那種思維也足夠惡心吧,可這種當父親的為了還錢連女兒的後半輩子都不在意的情況……在紅衣眼裡真不止比何慶惡心一星半點兒!
“您怎麼這麼說呢……”田彙被她說得面紅耳赤,仍是強撐着道,“我女兒,我自會為她們好好安排,倒讓您說成了惡人。”
“您還不夠‘惡’啊?”紅衣冷笑涔涔,“有的往事小萄大概沒問過您,但我忍不住想替她問問――她□□歲在另一戶人家做事的時候,因為病重被扔到城外自生自滅,這才被将軍帶回了席府。但小萄她不在賤籍,那戶人家一定不敢直接弄死她,該是先行知會過您――當時,敢問您是怎麼答的?”
這一席話,讓父女二人同時愕住。
小萄怔怔地望向她,神色恍惚:“嫂嫂……”
“她快死的時候您由着她去死,現下她日子好過了,您還打算讓全家都沾個光?”紅衣狠一切齒,“帶着您那‘女孩子就該為男人委屈求全’的想法從這兒離開,小萄嫁給席煥也談不上什麼‘福分’――她喜歡席煥、席煥也喜歡她,僅此而已,沒您說的那麼輕賤!”
“夫人……”田彙面色僵得再也扯不開笑容,皺着眉頭點頭哈腰,“夫人息怒。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就是若過些時日席公子若不喜歡小萄了呢?您不知道,那小茉啊,也懂事,如今出落得更比小萄水靈些……”
“夠了!”紅衣斷然一喝,愈覺心中噎得緊。舒了口氣眼簾一垂:“您聽不懂我的道理,我也做不來那些維持面子的事,今天把話跟您說明白了――從這個月開始,府裡每個月給您田家送二兩銀子去,從我賬上走。這錢足夠您全家吃香喝辣,您就别算計别的了。再敢來擾小萄,您非塞妾室進來我就接着,入府三天之内給她安上罪名讓你們在長陽城裡待不下去都沒多難,您試試?”
這種威脅頗是不善,但也不是诓他。從古至今,權勢夠大的人想壓死平頭百姓都太容易――紅衣倒是不想顯得自己這麼邪,不過遇上這種本身也不善的人,除了以惡制惡也沒别的法子。
“送客!”紅衣咬牙,心裡惡心得再不想多看他一眼。又執盞抿了口茶,便要離座回房去。
小萄連忙上前來扶她,紅衣甫一起身,腿都尚未站直,便覺眼前倏然一黑。
“嫂嫂?!”小萄驚然一喚,紅衣聞聲仍緩不過神。眉頭緊蹙着,隻覺身子一個勁地要往前栽。
她搭在小萄臂上的右手已握得很緊了,卻還是沒什麼用。再一黑間又往前一傾,剛趕到近處的婢子們皆驚住,一聲聲“娘子”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