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鄲神色一冷:“讓我離開?”
“是。”來禀話的小厮不慌不忙,稍一欠身,解釋道,“兩國不睦,長陽城裡緊張得很。我們公子又是要帶兵的将領,您留在府中不方便,易惹非議。”
“出什麼事了。”聿鄲沉然問道。
那小厮話語停住,垂首靜默不言。
“赫契再度動兵的事不是今日剛剛傳來,出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變動。”他凝視着那小厮,話語森然。
“小的不知。”那小厮躬了躬身,又說,“許是公子剛經了下毒的事,是以格外謹慎些。畢竟大将軍和敏言長公主過問了此事,公子也不敢大意。”
聿鄲清冷一笑,複一睃那小厮:“這說辭你自己信嗎?”
席臨川就不是這種喜歡溫和處事的人,若他真覺得是他下的毒,估計早就拎劍過來一較高下了。不讓他再住在府裡……
聿鄲靜靜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什麼合理的解釋。遂緩了口氣:“罷了,難為你也沒用,幫我收拾東西。”
那小厮卻又一揖:“公子莫惱。我們公子說了,有朋自遠方來,自該以禮相待。如今事出突然不得不如此,請公子見諒,讓小的帶公子去長陽南邊的另一府邸,也是個好地方。”
“不必了。”聿鄲回絕得幹脆,端然對此并無興趣,“本是覺得和君侯談得來,想多見一見。如今既是不能,就不勞君侯多做安排,我自有地方去。”
小厮便也不多做勸說,恭敬地應了聲“諾”,叫了人進來為聿鄲打理行囊,自去向席臨川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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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聿鄲并不想去另一處府邸住下,席臨川執筆正書的手一頓,遂道:“那就不管了。”
那小厮一拱手,踟蹰着詢問道:“公子可要差人盯上?”
席臨川睇他一眼,笑而搖頭:“盯梢的事,府裡的人和軍中的人隻怕都不拿手。”他話語一頓,想了想,說,“去向北鎮撫司禀一聲。不說别的,隻說我前日被人下了毒,今天請聿鄲離開了。差人跟着與否,讓他們自己拿主意。”
“諾。”那小厮一應,回身剛走了兩步,又撤了回來,喚音猶豫,“公子……”
“怎麼了?”他擡眼,那小厮小心地提醒他,“夫人……今天下午就該到了。”
席臨川眉頭一搐,揮手讓他退下,待得屋中無旁人了,一下子伏到了案上。
他差點把這事忘了,或者說壓根不想記着。
解毒醒後,他本是立刻着人回話讓母親不必來了,可母親放不下心,還是執意來長陽一趟。這本沒什麼不好,他們也并非母子關系不睦,隻是……
畢竟有許多事,他是不想讓母親管的。
比如關于鄒怡萱和顧南蕪的事,母親大抵免不了要同他囑咐一番;多半還會提一提定親的事――上一世就是這樣,打從他首戰告捷開始,母親就催着他趕緊成家。
頹喪地在案上趴了會兒,席臨川直起身子,複又叫了人進來:“備宴席備歌舞。”
争取今晚把母親哄高興了,有什麼話留到明天再說――然後明天他就尋事在宮中留一天,後天再找茬去拜訪舅舅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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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這晚的席府歌舞升平。
皓月當空,月光勾勒出一片美景。
如花美眷笑意盈盈,端坐主位的陳夫人鄭氏神色欣然,唯獨一府之主……笑得很勉強。
他不是不高興,隻是很提心吊膽,總覺得下一句就要說點什麼他不想聽的話,繃着笑容喝着酒,歌舞再好都看不進去。
鄒怡萱和顧南蕪服侍在鄭氏身側,但隻過了片刻,鄭氏一個眼風掃過席臨川便蹙了眉頭,又看看正為她夾菜的鄒怡萱,神色微沉:“阿萱,去服侍你家公子去。”
耳聞鄒怡萱細雨輕聲地應了聲“諾”,席臨川直覺得一口酒嗆在了嗓子裡。
用餐的氣氛很是詭異。
知道鄭氏不住地往他這邊看是為一觀二人相處得如何,席臨川故作冷靜作得十分艱難。鄒怡萱并不清楚他愛吃什麼,但為不讓鄭氏不快,她夾什麼他吃什麼,端然營造出一副“我們相處得很和睦,她已經很清楚我的喜好了”的假象。
這氣氛蔓延開來,逐漸的,連與他不那麼相熟的歌舞姬們都察覺出……公子今兒個情緒不對。
于是每個人都很别扭,又每個人都佯裝正常。
忽一聲瓷碗擲地的聲音。
清脆的響聲讓原本專心緻志裝鎮定的衆人都一驚,樂聲驟停,歌舞自也停了下來,衆人循聲望去,見鄭氏面色鐵青。
“……母親?”席臨川喚了一聲,聲音上挑,顯是詢問的意思。
鄭氏卻沒有看他,淡一瞥在旁邊被吓得傻住的顧南蕪,斥語冷厲:“笨手笨腳的,連湯也不會盛!知我不喜吃芫荽,還盛那許多芫荽葉進來!”
顧南蕪一聽,忙不疊地跪下去叩首謝罪。一旁諸人屏着息不敢吭聲,紅衣與綠袖站得近,感覺手上被綠袖緊緊一握,耳畔一聲輕輕抱怨:“好兇……”
是呢,好兇。
她悄悄擡眸望過去,其實鄭氏看上去也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并不似她從前所腦補的“老夫人”――想想也是,席臨川今年才十九歲,古人生孩子又早,鄭氏自然老不到哪裡去。
她的妝容精緻華貴,又因現下眉梢眼底含着怒意而帶着些許令人生畏的威嚴。
紅衣與綠袖相握的手緊了緊,也輕道了一句:“刁婆婆啊……”
“……”綠袖掃她一眼,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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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息怒。”席臨川拱手歉然,“是兒子安排不周全,疏忽了母親不愛吃芫荽,該先囑咐廚房一聲。”
“你這麼大一個侯府,不必為我大動幹戈。”鄭氏顔色稍霁,仍是冷眼看着顧南蕪,頓了一頓,又道,“但這顧氏,我叫她來的本意是要她侍奉你。可看她如此笨拙,想來做不好什麼事,這趟便讓她同我回去吧。”
顧氏後脊一涼:“夫人……”
這廂席臨川也一愣,尚未及開口,便聽得鄭氏又道:“縷詞和紅衣是哪兩位?”
“縷詞已脫籍了。”席臨川旋即答道,未理會鄭氏發沉的面色,“她不算席府的人,母親叫她來問話不方便。”
鄭氏冷睃他一眼,不加勉強,隻又道:“那紅衣呢?”
席臨川一喟,擡眼看去,紅衣脫列而出,垂首一福:“夫人萬安。”
鄭氏看一看紅衣又睇一眼顧南蕪,清冷道:“旁人都退下。”
短短片刻,方才歌舞升平的廳中便歸于安靜了。
席臨川執起酒杯又抿了口酒,索然無味的神色:“我就知道母親不止是來看看而已。”
鄭氏秀眉一挑。
席臨川啧了啧嘴,又說:“母親早先答應過,不管我府中之事。”
鄭氏忍了口氣,瞪着他道:“我再不管,你連命都要沒了!”
“不至于。”席臨川皺眉回了句嘴,而後冷下臉,懶得再多做争執。
鄭氏也不跟他較勁,目光轉向顧氏,語氣愈加冷厲:“敢下毒害人的人,還留在府裡。”
“不是她。”席臨川又頂道。
鄭氏一怒:“你住口!我聽你舅舅說了,你隻簡單問了幾句話而已,如何肯定不是她!還有那個紅衣,和那聿鄲富商交往不淺,你也隻随意問了幾句就不再懷疑,也太兒戲!”
“我自有我的道理!”席臨川兇口猛一陣起伏,顯是怒意強壓,神色稍松了些許,又道,“母親因為這個要把南蕪帶回去,明擺着是不會留她一命了,我不答應。”
“這人留不得!”鄭氏喝道,席臨川的語聲一提便壓過了她:“您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紅衣靜聽着母子二人的争執不敢插話,悄悄看向跪在鄭氏面前的顧南蕪,又看一看垂首坐于席臨川身邊的鄒怡萱。
再回想一番鄭氏方才的話,好像覺出了點什麼。
仍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安靜聽着,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并不害怕。鄭氏明明已經起了殺意,她卻仍覺得今日不會出什麼事。
居然很相信席臨川能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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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争執又持續了一會兒。
其間鄭氏氣急摔了隻茶盞,顧南蕪被濺了一臉水;席臨川一見,擡杠似的也摔了隻茶盞,鄒怡萱被濺濕了衣服。
紅衣不由得很慶幸自己站得遠。
鄭氏終是說不過席臨川,敗下陣來。面色鐵青地睇了他須臾,蓦地站起身來,拂袖離去。
席臨川連見禮的耐性都沒有了,淡看着她離開,一聲輕嗤,自顧自地又倒酒來喝。
――這是标準的強勢母親和年輕氣盛兒子吵架的設定啊?!
紅衣心裡念叨了一句,複又惴惴地擡眼去看席臨川。
“都回去歇着吧。”他淺蹙眉頭道。
紅衣一福,顧南蕪和鄒怡萱起身後也一福,皆不吭聲地一并往外退。顧南蕪跪得久了,腳下不穩,退着退着一個趔趄。
鄒怡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多謝……”顧南蕪朝她淺淺一笑,驚魂未定的臉上仍有蒼白。
鄒怡萱回了一笑:“姐姐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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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一齊退到了正廳外,即有婢子上前攙扶顧南蕪。三人互施一禮,顧氏便轉過身,一步三顫地先回去了。
鄒怡萱松了口氣,也要徑自回去歇息,美目一掃紅衣恰好與她若有所思的視線一觸,眉頭稍蹙:“怎麼了?”
紅衣垂眸,按壓着心底的猜測和因猜測而生的不忿,屈膝一福,笑得人畜無害:“沒什麼。隻是想想夫人方才發火的樣子就覺得後怕,還是鄒姑娘有本事,能那般鎮定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