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正在看着,王皇後身邊的女官延齡走過來說道:“皇後已經讓人開了偏殿,王妃要先休息一下。若是你們想要看看宮中景色的話,就到就近太液池邊玩賞一下,可千萬不要離遠了。”
閑雲聽說可以下去玩,立即欣喜地問:“真的?那可太好了!”
延齡便轉身叫了一個年紀較大的宮女,名叫長慶的,讓她帶着她們去太液池邊走走看看。黃梓瑕和閑雲跟着長慶一起到太液池邊,剛上了棠木舫,便聽見水面有人叫道:“趙太妃到,前面諸人避讓!”
她們擡頭看去,見是一艘畫舫自水面而來,船頭站着一個年長的黃門,中氣十足地沖着她們喊。
她們趕緊下了棠木舫,肅立在碼頭邊等着趙太妃靠岸。
船靠了岸,幾個宦官宮女先上岸,然後下來一個圓臉杏眼的少女,黃梓瑕一看見她,便有點驚訝,居然是岐樂郡主。又想起京城裡說的,岐樂郡主為了讓趙太妃許婚,特意到太妃身邊,日常抄寫經文。近日聽說她因為夔王妃的事情郁郁得病,想不到今日她又進宮陪趙太妃來了。
年長黃門從船艙内扶出趙太妃。趙太妃是十分溫柔妩媚的人,笑起來時眼角魚尾紋細細的,一雙眼睛略顯疲态,但嘴角卻總是上揚的。
十三歲進宮,十五歲生子,二十四歲成為太妃,甚至在大明宮中擁有自己的宮殿,與其他先皇去世後便外遣到太極宮與興慶宮的先皇妃子相比,自然優越許多。
黃梓瑕和閑雲趕緊上前拜見。趙太妃聽說是夔王府上的人,微笑着打量黃梓瑕和閑雲,問了姓名後,又着意看了看黃梓瑕,問:“你就是那個破了京城四方案的小宦官楊崇古?”
“是。”黃梓瑕低頭道。
“嗯,人不錯,相貌也好,夔王一向都是會看人的。”她說着,又問,“你們今日是陪着夔王妃進宮?剛巧,既然到了這裡,我也去看看王家姑娘,以後她也是皇家的人了。”
趙太妃笑語盈盈,領着人往蓬萊殿走去。黃梓瑕等着她身後一行人走過,正要跟上,忽然袖子卻被人拉了拉,有個女子在她身邊抿嘴而笑,低聲說:“楊公公,又見面了。”
她轉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她面容圓潤,顧盼神飛,是個十分漂亮利索的女子。
黃梓瑕認出她是上次昭王李汭身邊那個彈琵琶的教坊樂伎錦奴,趕緊朝她點頭示意。她掩嘴而笑,悄悄說:“今日趙太妃想要聽琵琶曲,昭王爺讓我過來呢。”
趙太妃是昭王李汭的生母,黃梓瑕也是知道的。說話間她們已經進了蓬萊殿大門,王皇後親自出來迎接趙太妃。
黃梓瑕站在台階下,看見皇後身後正跟着王若,在衆女官宮女的簇擁中走下台階來。在所有錦衣華服、鮮花般的面容中,唯有王皇後的面容光華如明月,仿佛能照亮面前這個春天,就連身後比她年輕許多的王若也無法奪走她一絲一毫的光彩。
王皇後居高臨下,俯視着下面的黃梓瑕等一幹人。蓬萊殿在太液池旁邊,水風忽來,卷起王皇後的衣袂裙角,七重紗衣如臨風盛綻的一朵绯色牡丹,半遮半掩着她的絕世風姿,飄渺華美,幾乎要化為仙子飛去。
黃梓瑕不由得忘卻了禮節,隻顧凝望着她,無法移開目光。她隻覺得自己低入塵埃之中,在俯視着她的王皇後面前自慚形穢。
她聽到自己身邊的錦奴輕輕地“啊”了一聲,極低極低,壓抑在喉嚨間,幾乎不可聞。
王皇後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漫不經心地掠過,徑自迎向趙太妃:“太妃駕臨,臣妾有失遠迎。”
“哎,我就不愛你們這些虛禮,如今你才是一宮之主,我這個老太婆,逢年過節還不得全靠你給我俸祿絹帛啊。”趙太妃笑着打趣道,一邊攜了王皇後的手,向着殿上走去。
黃梓瑕看着趙太妃與王皇後言笑晏晏,跟着她們上了蓬萊殿。在三層漢白玉殿基之上,朱門之内,太妃與皇後在上面坐了,太妃細細看着王若,與她詢問交談着,不時笑得開懷。岐樂郡主站在她們身旁,一張原本可喜的小臉上,滿是陰郁,卻偏偏不避到殿外去,隻站着一動不動,跟木頭人似的。
殿内有悲有喜,殿外一群人隻當不知,在外面靜立着。黃梓瑕等人因為不是近身宮侍,都候在外面。
黃梓瑕站在殿外,看身旁錦奴的臉上,一滴滴汗緩緩地從臉上滑下,連粉妝都幾乎被弄花了。她悄悄地問:“怎麼了?”
“我……好像很熱。”她說着,喉嚨竟有點嘶啞。
黃梓瑕看看此時春日豔陽,又覺得水分徐來,似乎也并不十分熱,便隻拿出了自己的手絹遞給她。錦奴接過時,那一雙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錦奴擦了擦臉上的冷汗,見黃梓瑕的神情奇怪,她又強行笑了笑,說:“沒什麼……可能是我老毛病犯了,我……有一種時不時就會發作的怪病,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黃梓瑕點點頭,擡頭仰望着頭頂的碧雲天上。恍惚間,她聽到錦奴喃喃地說:“不會……不會是她吧……”
“誰?”她下意識地問。
“應該是,長得比較像而已……”錦奴自覺失言,踟蹰許久,才顫聲問:“那位穿着紅衣的,必定是……王皇後?”
“嗯。”黃梓瑕低聲應道。
“那麼……跟在她身後那位……是夔王妃?”
黃梓瑕又點了點頭,認真地看着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來。
但錦奴的臉上,隻是一種茫然而恍惚地神情,許久,她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
黃梓瑕敏銳地感覺到這其中肯定有什麼内情,但錦奴隻是一個初初來到京城的教坊琵琶女,又怎麼會了解這其中的事情?
她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裡面皇後身邊的女官延齡出來,問:“哪位是錦奴?”
“是我……”錦奴趕緊抱着琵琶應道。
“太妃召你呢。”延齡說着,又看了黃梓瑕一眼,低聲問,“你怎麼還不進去伺候着王妃?”
黃梓瑕趕緊應了,錦奴遲疑了一下,拉了拉黃梓瑕的手。黃梓瑕感覺到她手上全是冰冷的汗,虛軟無力。她知道錦奴無力抱着琵琶,便幫她抱起,拉着她的手進了大殿。
待錦奴行禮之後,黃梓瑕将琵琶放在她懷中,又将玉撥遞給她,才走向王若。
她看見王若臉色蒼白如殘損的花朵,目光卻一直盯着地上,仿佛不敢正視面前的任何人,包括一個小小的琵琶女錦奴。
黃梓瑕在心裡輕歎了一聲,面無表情地站在了她的身後。身旁就是岐樂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岐樂郡主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沉氣息,讓她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岐樂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仿佛自己的目光可以化為利刃,将王若刀刀淩遲。
見黃梓瑕看自己,岐樂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釁般瞪着她,那種理直氣壯的恨,簡直讓黃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趙太妃對王皇後笑道:“這位是教坊中新來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藝天下無人能及,昭王最愛她的琵琶,說假以時日,必成國手。”
“是嗎?這麼年輕就是國手,難道真有驚人的藝業?”王皇後笑道,目光漫不經心地掃着坐在下側的錦奴。
錦奴抱緊了琵琶,微微躬身低頭,說:“錦奴不敢當。錦奴學藝不精,再怎麼強,強不過我師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國手。”
王皇後這才似乎有了興緻,目光在她身上掃了幾眼,但也沒開口詢問。趙太妃則笑問:“你師父是哪位聖手啊?”
“她老人家是揚州雲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緻,不知道在座哪位是否聽過她的名字?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緻,對于這個名字,黃梓瑕未曾耳聞,但聽到揚州雲韶苑這五個字,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想起陳念娘和馮憶娘,她們也是來自揚州雲韶苑——而這個琵琶女錦奴,居然也是來自雲韶苑,這事情,卻有點湊巧了。
衆人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唯有趙太妃似乎十分喜歡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賦異禀,所以才蒙你師父青眼了。”
“正是,當時我年方五歲,家鄉遭了水災,我父母帶着我逃難到揚州郊外,一家人餓得奄奄一息,隻好将我插了草标賣掉……”錦奴緊抱琵琶,靜靜說道,“當時我師父剛好經過,她在油壁車上偶爾打起車簾往下一張,一眼看見了我的手,便叫停車。她下來拉起我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還沒看我的臉呢,便叫人拿了錢給我爹娘,将我買了過去。我師父對我說,錦奴,你這雙手,生來是彈琵琶的,老天生你,就為了這麼一件事。”
衆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雙手上。隻見白皙而骨節勻稱的一雙手,手指極長,在一個女人手上甚至顯得指掌略微大了一點,但錦奴笑了笑,橫過琵琶在自己懷中,左手輕按琵琶頸,右手以玉撥劃過琵琶弦。
在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的面容也湧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她手指一動,撥弦的速度讓人簡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淙淙的樂聲傾瀉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墜落于殿内,而那一顆顆珠子卻又是粒粒分明迥異的,有圓潤的,有輕靈的,有通透的,有柔軟的,萬千感覺一瞬間湧動,高台之上,華堂之内,回音隐隐,尤其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