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王面露難色,“田令威畢竟是你的弟弟,我怎能對他下得了手。人常說愛屋及烏,我早已将他當作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對待,還傳給了他一套連雲十三劍。”
坐在輪椅上的白發人哀歎了一聲,“李滋,你若是真的把我放在心裡,便不應該将我一直囚禁在這裡。我已經四十多年沒有出過華清池,早已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模樣。”
夔王走到輪椅旁,将兩隻玉手搭在了白發人的肩膀上,“令孜,你要的東西這裡全都有。你當年想功成名就,于是我就讓田令威頂替了你的名字。
“如今朝廷上下除我之外,就屬你的名字最為響亮,但凡朝中之臣,誰敢說你田令孜一個不字。
“聽說你喜歡上了芍藥花,我馬上就派人在這園中種了一大片,你看漫山遍野皆是,漂不漂亮?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就這樣難道你還不開心嗎?”
白發人凝視着面前的一株芍藥,伸出枯瘦的右手摘下一片花瓣,歎道:“過了這許多年,我才明白,花再漂亮,終究不是活物,名再響亮,可弟弟令威早已代替了我,與我沒有絲毫關系。我隻不過是一隻躲在華清池裡苟活的老鼠而已,或許至死都難再見一次陽光。”
遠處火情越逼越近,那些想要逃亡的仆從奴才又一次騷動了起來,可夔王将這些都未看在眼裡。他的心裡滿滿當當地都裝着這個頭發已白的田令孜,滿腹委屈地說道:“這華清池裡氣候溫潤,每天陽光透過樹葉照得湖水泛亮,我一直以為你很喜歡。”
田令孜面若冰霜,“李滋,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話中所指并非僅是這些。當年你因為鐘情于我,便強行将我軟禁。我不答應你,你于是又對我施以宮刑,讓我成為不男不女之人,你又何嘗真正為我着想過!?”
夔王眼中淚水忍不住一湧而出,他蹲下身子,與輪椅中的田令孜目光平視,“令孜,你何曾明白我的真心,我那是怕你誤信了其他漂亮女子的鬼話,被她們騙了去。要知道這世上隻有我一個人對你是真心地好,我這樣做也是為了讓你能夠安心,不要再被那些女子迷惑了心思!”
田令孜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隻覺心中縱使藏有千言萬語,可始終無法在此人面前明明白白地說出,“罷了,你當初那樣對我,我也認了。可你後來為何又要閹了我的弟弟田令威,把他帶到宮裡來,你這樣做豈不是讓我田家絕了後嗣嗎?”
夔王一把抓住了田令孜的手,激動地解釋道:“我之所以把令威帶入宮裡,隻為能讓他常來陪你。你看令威如今在朝廷混得風生水起,随手一揮,應者雲集。所謂的後嗣有甚麼用,你跟我在一起本就不會有孩子,想那些無謂的事情隻能是枉然。”
“是啊,你也是個男人,想這些也隻是枉然,可你偏偏想了這許多年。”田令孜長歎一口氣,雙手一拂,推開了夔王握來的兩隻玉手,“我田令孜這一生算是毀了,可我隻喜歡女人,對男人沒有絲毫興趣。”
夔王雙手又伸了過來,緊緊抓住了田令孜的衣襟,趴在他的膝蓋上哭得泣不成聲,“令孜,不管你怎樣說,我的心裡就隻有你一個人,其他人即便想進來,也沒有他的位置。
“時至今日我仍然還記得那是會昌二年,你還隻是個進京趕考的落魄書生,長得眉清目秀,令人一見就愛不釋手。
“你空懷滿腹才學,隻可惜生于貧寒之家,那些門閥世家的主考官便因此看不上你,才将你的詩詞并茂的考卷瞞下,令你不幸名落孫山。
“可即便如此,你依然不為所動,骨子裡皆是傲氣,敢在皇城外攔下聖駕鳴冤。我那時候隻是個跟随先皇出宮的普通皇子,甚麼都不懂,卻偏偏對你一見傾心。後來仔細想想,或許正是你那一身傲氣感染了我。”
“是啊!”田令孜雖然對夔王心懷怨恨,卻偏偏對此人的這句話頗為認同,“人常說,越缺甚麼,越想甚麼。說實話,我當初攔下聖駕時滿心想的皆是功名和申冤,并沒有注意過你。你那個時候長得又矮又小,偏偏還皮膚黝黑,五官也不精緻,塌鼻子、綠豆眼,簡直和美男子扯不上一絲半點的關系。”
夔王聽到這裡擡起頭來,含淚微笑道:“雖然我自小隻是先皇膝下諸皇子中最不出色的一個,但是在武功一道的天賦上卻從來沒有哪個兄弟能比得上我。
“自從十二歲時,宮裡的師傅便沒有人能再教得了我劍術,他們統統都無法在我的劍下走過三個回合。我曾經頒下重賞,若是有人能勝過我,我願意出一千兩黃金聘他為夔王府的劍術師傅。
“當初有不少武林高手沖着這筆賞金而來,起初皆是躊躅滿志,可後來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從我的劍下活了下來。
“于是我又埋首集武閣中數年,窮盡天下劍典,終于心有所悟,觸類旁通地從波斯魔術中獲得靈感,在劍法一道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自古以來武功皆重傳承,可我的‘千幻訣’卻是自己獨立所創,單憑這一點也算得上是震古爍今了。”
”嗯,你的武功确實厲害,可絕非天下第一人!”田令孜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
“據我所知,當年王道之行走天下,在敦煌觀看飛龍畫壁後一朝頓悟出‘入壁功’,他的驚人武功天賦可絕不在你之下。你這個人能超過其他人的,估計也就是那份心思計謀了。
“當初先皇見我攔駕乃是大怒,原本打算将我處死。結果你卻以自己缺少一名能識文斷字的家奴為由,将我救了下來。我本十分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沒想到後來卻是過着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早知如此,我當初不如死了算了。”
“令孜,你當年是那麼風度翩翩的一個人,而我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皇子。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時,我便明白你不會看上我,若是不花點心思,又怎能奪得你的心呢?”李滋幽幽地歎息了一聲,隻有在此人面前,他才偶爾會低下高貴的頭顱,自怨自憐一番。
田令孜聽後冷笑一聲,“李滋,你早已不普通了。你喜歡豢養俊男美女,然後在想要的時候剝下他們的皮囊,充作己用,一個普通人又怎能做出你這等殘忍行徑?
“你現在的這副清秀模樣我依然記得清楚,當初它可是屬于一位衣冠楚楚的長安少年。那少年長得豐神俊朗,目若含情,人稱潘安再世,隻因為家中落魄才投到了你的門下。
“你為了得到此人的皮囊,不惜将他騙入府中養活。你決定剝掉他外皮的那天是一個冬天晚上,夜色很深,幾乎沒有月亮。你每下一刀,那個少年都要慘叫一聲,令人聽後毛骨悚然。
“到最後那少年已是叫不動了,這才昏迷了過去。可即便這樣,你依然不肯放過他,還專程把我叫過來,問我喜不喜歡他的外貌。”
說完這些,他長歎了一口氣,面露責問之意,道:“我那時便勸你不要做這樣的殘忍之事,可你終究不肯答應,還是做了。
“自那以後,我但凡看見你這張臉,便會想起那個少年在夜裡的慘叫聲,心裡又怎敢對你起親近之意。我若是沒有看錯,你養着那個名叫李菁的小丫頭,并認她作義女,該不是又看上了人家那副清秀的皮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