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劉驽再次叫來真言教副教主唐彪,這些天他密召唐彪的次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堪稱十分頻繁。
書房昏黃的燭光下,劉驽望着唐彪,“這些天你來回奔波,受累不少,不知洛陽那邊的事情是否已經辦妥當?”
唐彪連忙答道:“啟禀掌門,軍師那邊已有安排。軍師說,請掌門莫要着急,此事還要等到天時相合方可。”
劉驽笑着點頭,“蕭呵哒的心思和我一樣,眼下離霜降隻有五天,算不上太久。”
唐彪道:“軍師仗着掌門的雄威,已經為掌劍門招攬了不少武林豪傑,其中有新入門的點蒼劍派掌門何為貴及其門下一百三十六名弟子,少林般若堂首座難了和尚及其座下二十八僧。”
劉驽微微一笑,“是了,軍師果然不同凡響。”
他原先隻知道南越武林中的點蒼劍派與嶺南劍派之間素有糾葛,而少林寺的般若堂和達摩堂也常有不睦,沒想到蕭呵哒竟能利用這些人之間的矛盾,将其中一部分人拉攏到掌劍門中。
不過也算不上神奇,特别是于箫呵哒而言。
當年蕭呵哒不過寥寥數言,便引得草原四族相攻,最後僅剩下寥寥數百人口,至今讓聽者色變。
草原第一說客,果然名不虛傳,即便骊食其再世也不過如此!
既然蕭呵哒那邊已有籌劃,劉驽心中便大感放心。除了蕭呵哒外,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能讓他感到如此安穩和踏實。
唐彪禀報完事務後匆匆離開。這些天唐彪帶領的隼組俨然已經成了大理寺和洛陽掌劍門之間最可靠的聯系人,他不敢稍有懈怠,以免誤了掌門聖人的大事。若真那樣,将來他壽終升天時,功德必然難以圓滿。對于一名虔誠的真言教徒來說,這種事簡直難以接受。
唐彪走後,劉驽與往常一樣,盤腿坐下練功。若隐若現的光暈在他臉頰上顯現,在他指尖上,罡煞二氣相逐,遊動時好似太極圖案。
怪顱繞他周身徐徐轉動,暗合星辰運轉之規律,時不時地張口吸取他指尖太極圖中散出的煞氣。
怪顱經過這些日煞氣的淬煉,體内污濁雜物盡皆排除,通體上下竟呈現出極為明亮的琉璃色來,像極了皇宮裡那些由西域波斯運來的珍寶。
劉驽感到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泰,忍不住輕吐了一口氣,數盞燈火悉數滅去,書房内漆黑一片。
他雖在黑暗中修煉,内心深處卻光明無比。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觸及到了道的門檻,兇中似有豪情萬丈。
道,分上下兩等。
下等的道,不過是描述萬物運行之規律。
上等的道與之不同,乃是出自人的意志和精神,乃是人類改天換地的願望,讓天下萬裡江山皆變顔色的雄心壯志。
一個人的修為再高,若是悟不到這一點,到頭來不過是萬物的奴仆,而非這天地間真正的主人。
他雖不如王道之那般天縱奇才,能輕易在畫壁中悟道,可他這些年在契丹、中原經曆過的磨砺,卻已在他内心攢下悟道的基礎。經過王道之略一點撥後,他便靈台開明,心中已有所悟。
劉驽猶然記得道之先生點醒自己的那句話,“人不可能通過模仿他人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你必須走出自己的道!”
而今,他逐漸對自己的道似有所悟,他的道既不同于傅靈運的士族為貴,也不同于王道之的天下大同,而是“天下人無論尊卑富貴,擇其有能者居之”!
這一刻,他隻覺體内真氣洶湧,好似有怒海在嘶吼,潮水連綿而起,聲勢直達九天之上……
……
同樣是在這一夜裡,義軍大營中尚讓寝食難安。
短短幾天裡,他失去了至親至愛的兄長,眼望着帳裡帳外那些負責伺候自己起居的童子,心中隻覺凄涼無比,身邊再無一個可相信之人。
尚讓不敢閉眼,他一閉眼便會想到那張惠小姐和朱溫在耳邊厮磨的恩愛模樣,心中痛如刀絞。他甯願那個被官降三級、失去五萬屬下的人不是朱溫,而是他自己,用這些身外之物換得心愛之人相依,堪稱值得。
可如今時光已逝,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他繼續幻想這些,不過是徒自憂傷而已,沒有絲毫用處。
此時,帳外闖進來一名兵士,尚讓識得此人,正是自己派去向軍師王道之請辭的那位。他自知精神低落,思考兵略時常常會心不在焉,常此下去難以擔當義軍主将大任,不如就此辭去職務。
那名兵士畢恭畢敬地跪在他面前,“啟禀将軍,軍師說,他相信以您的為人氣度,必然能夠跨過這一關,所以義軍主将之位非你莫屬!”
尚讓輕輕地歎了口氣,“軍師天資卓越,難免推己論人,以為普天之下的人都有他那般堅定的意志和精神!殊不知人與人相差甚遠,能夠超凡入聖者又有幾個?”
他接着向兵士問道:“你可向軍師說過長安城内大批打造鐵鍊之事?”
“說過。”兵士點頭,“軍師說,此事還得由您自己決定。他多數時間都在外籌備糧草,對軍中具體事務的了解并不如你們這些身在前線的将軍多。”
“是了,軍師向來用人不疑。我估摸着對方打造這許多鐵鍊,不過是用來栓緊城門,避免被我軍快速攻破而已。”尚讓沖兵士無力地擺了擺手,“你退下罷!”
兵士退出帳篷,尚讓走回自己的榻邊,側身躺下,看着那些靠着帳篷壁站立的童子,心中不由地又是一陣歎息,想道:“軍師固然律己甚嚴,認為人人生而平等,不存在高低貴賤之分。他凡事鞠躬盡瘁,從來不讓旁人伺候自己。可軍中其他人又有誰能做到像他這般,即便是我這種不愛享受的人,身邊也始終有十幾名童子服侍。可歎軍師一個君子,卻被我們這些小人給包圍了。”
……
義軍另一處大帳中,紅燭搖曳,四處張貼着大大的鮮紅喜字。
朱溫和張惠共眠榻上,在被衾裡緊緊相擁。由于剛剛經曆過一番雲雨,張惠的面色有些潮紅。
朱溫喝了不少酒,眼神有些流離。他緊摟着愛妻溫潤如玉的身體,在其耳邊喃喃道:“軍中物什匮乏,所以婚禮辦得甚是草率。若是今後有機會,還須為娘子重辦一場。”
張惠羞澀地一笑,“何必如此,夫君有此心即可。”她深居尼庵後,整個人似乎也變得内斂,加上剛經曆了人生頗重要的一場轉變,于是面色更加紅了起來。
朱溫将頭往後挪了半尺,細細端詳懷中的愛妻,認真地說道:“我想問娘子一個問題,從此以後不會再問。”
張惠略微一愣,繼而道:“夫君不妨直言。”
“我論起才學不如尚讓,論起長相不如韓不壽,為何你最終選擇的人卻是我?”朱溫說出這些的時候,心中一陣忐忑,生恐下一刻身邊的愛妻便會發怒,緊接着便抽身離開自己。
“哦。”張惠輕輕答了一聲,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妾身也不大清楚,大概是冥冥中的命運注定吧。隻是你當時在清水庵中孤身一人對戰韓不壽和餘小涼,死戰不退,看得我膽戰心驚,卻也感到分外欣慰。”
“若不是娘子主動走出來,喝退了那個韓不壽,恐怕我今天無法活着在站在你面前了。”朱溫深深歎了口氣,猶然為那天自己在華山上的危險情形感到心驚。
張惠伸過纖手,将朱溫抱得緊緊的,“夫君勿要多想,從今往後我心裡隻有你一人。”
朱溫聽後心中感動,直将敬翔白天對他說的那番話當作狗屁,心中暗道:“呸呸呸,那個敬翔真臭,果真是再俗氣不過的一個人。他窯子逛得多了,竟連兩人之間最純潔的感情也肯不放過。”
白天時,敬翔曾對他道:“将軍,卑職的這番話還請你深記。張惠小姐是個有雄圖大志的人,即便她父死家滅,志向仍是不改,隻是礙于女子之身,無法盡情施展而已。她看中的東西并非其他,而是你不羁的野心和獨霸一方的氣度。你的這種特質,韓不壽不可能有,尚讓更不敢有。因此,與其說是你選擇了她,不如說是她選擇了你。”
朱溫酒酣耳熱,忍不住将鼻子嘴巴埋在愛妻溫暖的兇脯間,隻覺陣陣柔香撲鼻而來。張惠摟緊了他,身子有些顫動。他頓時明白過來,頓時不顧身上乏力,翻身再次撲了過去。
是夜,風雨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