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擡起頭,眼角溫潤。
他心中砰然一動,似是被甚麼柔軟的東西所觸及。
一人一馬,在這一刻似乎心靈交彙,互相懂得了彼此。
路邊不遠處就是一大片因戰亂荒廢的田地,田壟上長滿了野草。他拉着黑馬走了過去,黑馬果真是餓極了,一個勁兒地低頭吃草,甚至不願擡頭看上一眼。
他撫摸着此馬瘦骨嶙峋的身軀,笑道:“倒也是個至情至性的家夥。”
他望着昏沉的暮霭歎了口氣,心道:“這江湖上的人個個都藏着心眼,彼此勾心鬥角,跟這些人打交道累得慌,甚至不如和一隻畜生在一起待得快活。”
黑馬當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在吃得半飽之後又開始搗蛋起來,不時用臉去蹭他的袍子,蹭得他袍腳上皆是青草和泥巴。
劉驽也不躲閃,隻是靜靜地笑看着它。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黑馬終于停下了吃草,肚子圓滾滾的直像個皮球。
劉驽見狀不禁莞爾,他沒想到此物瘦得皮包骨頭,竟然如此能吃。
黑馬見他在笑,似是明白了他的善意,沖着他長嘶了一聲,匍匐下了身軀。
劉驽拍了拍馬背,笑道:“馬兄,你這家夥看來吃軟不吃硬啊,倒是個長情之物!”
他翻身上馬,黑馬再沒有像原先那般反抗,撒起蹄子,飛奔如箭。
劉驽直感狂風迎面襲來,心曠神怡,喊道:“馬兄,你果真是馬中豪傑,以前你被關在馬廄不知有多難受,今日總算是一展雄風,就好比困龍出水,遨遊九天。這樣吧,我給你取個名字,從此叫你‘飛龍’,如何?”
他說完用手摸了摸馬臉。
黑馬似是聽懂了他的意思,複又長嘶了一聲。
他暢懷大笑,道:“那好,飛龍,我們就這麼說定了,走,去長安!”
一人一馬在暮色下的關西平原上縱情馳騁,當真是極其痛快。劉驽時而發出大笑,好似那些忘記了始終籠罩在心頭的陰雲。隻有在這一刻,他方才覺得自己是徹底自由的。
就在他縱馬狂奔之時,突見蒼茫的天地間一個人影攔在了馬匹奔跑路線的正前方。
那人身穿黑衣,頭裹黑巾,看上去不似是個平常人,其手中提着個鐵錘,身前放着貨架,最顯眼的則是擺在貨架旁邊的鐵砧。
劉驽心覺不妙,他拍了拍飛龍的腦袋。飛龍會過意,馱着他轉而向此人的左前方飛繞過去,以圖避開此人。
那人也不作聲,揚起手中的鐵錘,往身旁的鐵砧上猛然砸下。
砰!
劉驽直感腹部一陣劇痛,差點跌下馬來。
他急忙丹田運氣,使起玄微指法,十指連動,将位于腹間新穴的炁往右手指尖上引導過去。
砰!
那人又敲了一聲,他直感手臂劇痛,啊地痛喊了一聲。手一松,竟從馬背上翻落墜地。
飛龍繼續向前奔出了四五丈遠,在發覺他落地後,複又跑了回來,繞着他開始打轉,不停地用鼻子去蹭他的臉頰。
遠處的那個人影見狀放下了手中的鐵錘,緩緩向他走了過來。
他不用看也知道,此人定是丁鐵無疑。除去此人之外,又有誰能将他體内的炁當作緻命的弱點來利用,将他折磨得幾無還手之力?
“你這麼快就要離開雍州了?”丁鐵笑着問道,整個人看上去漫不經心,那樣子就好像連見了腳下的野草野花,都恨不得蹲下身子好好觀賞一番。
“是的,難道閣下還有甚麼意見嗎?”劉驽冷聲道,他站起身,悄悄将體内的炁盡數逼至指尖,提防着丁鐵會随時發難。
他暗自慶幸此人并未将鐵錘帶在身邊,無法操控他體内的炁。若是兩人真的起了沖突,他應該有一戰之力。
“我沒有意見,但是有一件事兒很好奇。朱溫率軍圍城時,你原本不僅讓張德芳率兵去偷占疊山關,同時還有另一個打算,是嗎?”丁鐵蹲下身,從地上掐斷一朵淡紫色的野花,用嘴吹了吹花瓣上的灰塵,插入了鬓發之中。
他對自己的傑作頗為得意,咧嘴一笑,看上去浪蕩不羁。
劉驽面色不驚,“請恕我頭腦愚笨,閣下的話我實在有些聽不明白。”
丁鐵毫不顧忌地靠近他,在距離他尚有兩步時,繞着他走動起來,邊走邊從頭到腳底打量着他,像是在看一隻不多見的怪物。
“既然你聽不明白,那我幹脆告訴你。你曾經指使花流雨召集城外的五百武林人士,可後來又因為這些人都反對你,你隻得大開殺戒,這些人于是死得死,逃得逃,到最後你人手不夠,原先的計劃隻得打了水漂。如今我想問你的是,你當初究竟打得是甚麼算盤,能透露給我聽聽嗎?”
劉驽沒有立即答話,他擡起手,摸了摸飛龍的馬鬃,邊摸邊道:“你并非局中人,我告訴你也無妨。我本想将這些人組織起來,趁夜沖入義軍陣中,殺人燒營,擾得對方不得安生。如此義軍的精力都在這五百人身上,張德芳趁夜去占疊山關便會更安全些。後來此計雖然未行,張德芳卻僥幸得以率軍占領關隘,阻斷了朱溫的糧道,實是不易。”
丁鐵搖了搖頭,将插在鬓發上的野花摘了下來,捏在手心裡不停地轉動,“不對,你沒跟我說實話。但凡是人都知道,朱溫手下有個全忠門,裡面的人都是不錯的高手。論起武功來,他們每個人都比那五百個人高得多,即便一個打五個也在話下。你讓這五百人去劫他們的營,未免太可笑了些。”
他端詳着手中的野花,隻見花瓣随風微微顫動,嘴角下意識地露出一絲微笑。他複又将花插回了鬓角,道:“以我之見,你定然是想糾結這五百人去幹另一件大事兒,至于我猜得對不對,還請你聽一聽!”
飛龍似乎感覺到了兩人緊張對峙的氣氛,顯得焦躁不安,不停地在地上踏着碎步。劉驽伸手慢慢撫摸它的脖子,沉聲道:“閣下但說無妨!”
丁鐵微微一笑,“朱溫既然在前方搬運糧草,那意味着後方的義軍定會有大動作,比如說進軍長安,同時這種事情彼軍中定有大人物前來指揮。你這個人雖然悶得很,但是手段卻毒辣得緊。你是想着帶領這五百人在路上埋伏,然後找機會向那個大人物下手,以此讓彼軍群龍無首,進攻長安的打算付諸東流?“
劉驽在聽此人說話的同時,右手緊握着馬缰,他恨不得立時跨上馬背,從此人身上直踏過去,但事實告訴他,這不過是個再滑稽不過的想法。
他定了定心神,道:“你所說的都不錯,隻不過事情都已經過去,你現在說這些恐怕沒有意義。”
“不,不!不僅有意義,而且意義大得很!”
丁鐵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緩緩說道:“我不是個好為人師之人,但是有的事情必須提醒你,不要太顧眼前,小心讓人黃雀在後,漁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