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義軍大營中。
帳内,朱溫坐在香煙袅袅的木案邊,正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發呆。杯中是溫潤的人血,出自那些違抗軍令的将士。
他皺着眉頭,抿了口杯中的鮮血,想道:“他尚君長、尚讓算甚麼貨色,敢在我面前放肆,今日須當好好教訓他們一頓才是!那尚君長倒還罷了,那尚讓竟然敢惦記張惠小姐,若有機會,我必當殺之。”
原來他昨夜巡營時,恰巧遇見麾下數萬人馬齊動,将一行四名男女圍在中央。未料那四人異常神勇,在潮水般的大軍強攻之下竟支撐良久。
他心中生奇,于是親自策馬走近,想瞧一瞧那四人究竟是何來曆。待看清那四人中的為首者竟是師弟劉驽時,他不禁大吃了一驚。
他遙遙望着垓心中劉驽騰挪閃爍的身影,心中怒火陡生。每當想起劉驽在雍州壞自己好事、令己方大軍逶迤數日的情形,他便一陣牙癢,恨不得即刻手刃了這個六親不認的師弟。
“哎!”他輕歎了一聲。
可如今當他着實擁有這個下手的機會時,他心中竟然不禁生起了猶豫。
他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在午溝村的破廟外被唐峰、薛紅梅二人抓住淩辱的那一幕,當時他自以為必死,可師弟卻拼死救下了自己一命。
如此恩情,他朱溫畢生無以為報。他朱溫素以恩義自許,又怎能做出忘恩負義的事來!?
他用拳頭使勁敲了敲自己的前額,惱怒地想道:“朱旬啊,朱旬,你怎地還會有婦人一般柔軟的心腸。劉驽是你最應該殺的人,他雖是你的師弟,卻處處不肯體諒你。若是留着他,将來必然會成為你無窮的後患啊!”
他想命麾下的兵士和全忠門徒一擁而上,将劉驽千刀萬剮,可話剛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又一串串長長的歎息,自他喉嚨深處發出。
他仰望着夜空中的弦月,歎道:“師弟,雖然你處處與我作對,但我朱旬卻從不會忘恩負義!且看在當年的情分和老師的恩情上,我今日再饒你一命!”
他随即下令,命大軍網開一面,留給四人一條生路。
事畢之後,他便回營歇息,自道此事發生在自己的營區,旁人必然不會知曉内情。到時候黃、王二位将軍若是問起,他随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便可。
可事情剛過去了一晚上,那尚讓和尚君長兄弟二人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竟派人向他來質問昨夜故意縱敵之事。
他與尚氏兄弟素來不睦,皆因嫉妒心而起。他自從加入義軍後,憑借戰功升遷甚快,直到近年已位居尚氏兄弟之上,隐隐成為義軍中除黃、王兩位将軍和軍師王道之外的第四号人物。
而那尚氏兄弟在黃、王二人最初起義時,便已是軍中骨幹,平日裡常以功勳老臣自诩,又怎能容忍一個後起之秀超過自己。所以他們剛聽說朱溫有縱敵離去的嫌疑,便派人來質問,企圖趁機壓制一番,同時也方便将來在黃、王二位将軍面前告狀。
“報!”一名牙将風風火火地闖入了朱溫的大帳。
“何事?”朱溫強壓着心頭怒火問道。
牙将伏地請令,“啟禀主帥,兩位尚将軍派來的特使已經到達轅門外,您見還是不見?”
“讓他進來!”朱溫冷哼一聲。
他叫來平日裡跟随自己的親兵,在帳内布幕後安排下刀斧手,并下令,“誰敢發出半點聲音,我要他的腦袋!”
親兵們吓得雙腿發軟,慌忙齊聲答道:“諾!”
比起被主帥砍掉腦袋,他們更害怕自己會成為主帥取食血液的器皿。
朱溫見狀一笑,“你們不必擔心,本帥從不殺無罪之人!”
他仰頭飲盡杯中的人血,将杯子扔給一旁伺候的婢女。婢女接過杯子後吓得一哆嗦,差點沒讓杯子摔落地上。
朱溫撩開帳篷簾子,準備親自出帳迎接見那個由尚氏兄弟派來的特使。
他心中已做好打算,若是那來使沒有眼色,膽敢在他面前胡言亂語,那他便下令刀斧手将其砍成肉泥,再親自向黃、王二位将軍控訴尚氏兄弟,告他們倚仗老資格,平日裡欺人太甚,時常壓制他這個軍中後起之秀。
“憑借我近年來立下的耀眼軍功,黃、王兩位将軍必然會偏向我這一邊。”想到這,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冷笑。
“參見朱将軍!”來使竟然絲毫不端架子,不顧地上的塵土,朝他跪地便拜。
原來這來使竟是個聰明人,今日他被兩位尚将軍派下這個危險差使時,便暗道不妙,心中叫苦不疊。他明白自己此行稍有不慎,便會淪為将軍們内鬥的犧牲品。
使者心裡清楚,眼前的這位朱将軍比起自家主帥地位隻高不低,若真的想殺自己,隻怕比殺一隻羊還要容易。
“此人頗為知趣,且暫時留他一命。”朱溫心中暗笑。
他臉上堆起笑容,上前将使者扶起,并将其請入帳中。
他喚出了自己平日裡私藏的優伶和美姬,擺出上好的山珍海味宴席,将使者請入上座。
使者見狀受寵若驚,于案邊跪伏在地,“将軍如此厚待,真是折煞小人也!”
朱溫哈哈大笑,伸出大手輕輕拍着使者的背,寬慰道:“今日你我二人雖是初見,但聊得甚是開心,不如我們今天喝他個不醉不休,如何?”
“敢不盡興!”使者如啄米般地點頭答道。
朱溫笑着拍手,一衆優伶歌姬趕忙踏着碎步來到場地中央。
樂響舞起,好不盡興!
使者性格甚為謹慎,席間竟對兩位尚将軍臨行時囑咐的事一字不提。
就在使者喝得醉醺醺之時,朱溫向旁邊使了個眼色。
須臾之後,兩名兵士捧着數件金銀寶器,來到使者面前。
使者醉眼朦胧,他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此生此事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珍寶,直耀得他一陣眼花。
他心裡明白,如此貴重的賞賜背後必有高昂代價,直吓得從座位上跳着站了起來,跪倒在朱溫面前,“朱将軍,小人無功不敢收祿,還請将軍将這些寶物快快收回去罷!”
朱溫大笑,一旁的衆将士跟着笑了起來。
朱溫站起身,走到來使跟前,将他扶起,“兄台不必驚慌,這份薄禮隻是我送給兄台的一點心意而已,不為其他,隻因你我二人一見如故!還請兄台回去後,在兩位尚将軍面前多為我美言幾句。”
使者這才明白了他的意圖,安下心來,暗道:“這個朱溫,若隻是想讓我在尚氏兄弟面前為他說幾句好話,倒是容易辦到,這份禮看來可以收。”
他望着眼前亮晶晶的金銀珠寶,遂道:“朱将軍你如此重情重義,小人甚為佩服。您此番既有囑托,那小人怎敢不竭盡全力?我回去後必當向兩位尚将軍說清楚你們之間的誤會,好讓你們冰釋前嫌。”
朱溫笑嘻嘻地一擺手,兩名兵士将金銀珠寶收起,納入一方木箱之中,又将木箱鄭重地擺在使者面前。
宴席畢後,朱溫親自将喝得七葷八素的使者送出了帳,并将其扶上馬背,同時不忘命人将那箱珠寶牢牢綁上此人的馬鞍。
來使走後不久,朱溫将一名斥候牙将叫至身邊。
“主帥有何吩咐,卑将萬死不辭!”牙将拜道。
朱溫端起血杯,重重飲下一口,囑咐道:“等那個使者再走得遠些,你們就帶人追上去将他綁了。記住,讓越多人看見越好!你們将他押送到黃、王二位将軍面前,就說尚讓和尚君長二個人辱我太甚,平日裡時常欺壓我不說,竟然還派屬下來找我搜刮金銀珠寶。我為了不得罪兩位尚将軍,以大局為重,隻能忍受屈辱,乖乖交出财物,其中就包括黃王親自賞賜給我的那柄玉如意。你們這些做下屬的見主帥受辱,心中感到憤懑不平,這才頂着冒犯兩位尚将軍的危險,将這個貪心的使者抓住,還請黃、王二位将軍發落!”
“主帥,若是那使者狗急跳牆,在黃、王兩位将軍面前亂說一通,可怎麼辦?”牙将有些不放心。
“嗯,你說的有理。”朱溫點了點頭,“那就殺了他,再将首級送給黃、王兩位将軍吧。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我倒要看看,尚氏兄弟能有甚麼辦法幫自己洗清。”
“諾!”牙将辭别,急匆匆地拔簾而出。
朱溫望着手中的半杯血,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