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中一片漆黑,葉池隻能勉強看到人影,感到有一個小小的身子張臂将他環住,可怕的是力氣大得驚人。
他靠在冰冷的牆上,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以為自己被打劫了,然而在感覺到那熟悉的氣息時,臉霎時間紅了。
“嗷!”
來不及思考是不是酒喝多了出現了幻覺,葉池伸手将對方輕輕摟在懷裡,還不自主地嗅了一下,低聲喚道:“阿薰?”
對方沒有回答,将他的腦袋往下摁,強勢又霸道。
“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是你。”他的嗓音溫和又帶着暖意,如此清晰的觸感決不是幻覺,“什麼時候來的?”
澹台薰依然沉默着,悶了好一會兒才道:“剛剛。”
她其實是今日下午便到了,但一路風塵仆仆又有許多事情要打理,故而直到晚上才去丞相府拜訪,誰知葉池卻不在家中。
門房告訴她葉池與長素去了安原大長公主那裡,她不方便去打擾,遂出來散散步,可還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這裡,正巧看到葉池站在月光之下,因為光線昏暗,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葉池不自覺地露出笑容,拍了拍她的腦袋,另一隻手則是摟着澹台薰的腰,輕輕摁了一下,“你是不是瘦了一點?”
澹台薰條件反射似的想要躲開,但還是忍住了,将頭埋在他懷裡,“趕路比較匆忙,所以沒時間吃飯。”
她答話的口氣始終一本正經的,與先前毫無變化,但正是這樣的聲音令葉池如此安心。
天色很黑,什麼也看不見,但能聽到她在耳邊說話,比什麼都要踏實。
他沒有去問她為何會突然跑來京城,隻是握緊了她的手。這時長素與蘇玞牽着馬車走了過來,一看見二人,驚訝地捂着嘴往旁邊躲。
“出來,我知道你們在。”
葉池冷不丁的聲音讓二人隻好乖乖走出來,長素忍不住問:“澹台大人,你來京城之前……怎麼也不送一封信來?”
澹台薰幾乎沒什麼變化,秀麗玲珑的小臉如清水芙蓉,唯獨個子似乎長高了一些。不似平時穿着鮮豔亮麗的紅色勁裝,她此刻身着一襲酡顔羅裙,在月光之下顯得柔美動人,但因常年習武,眉間的英氣是自然而然的。
此時的葉池看不到這樣一幅畫面,委實有些可惜。
澹台薰波瀾不驚道:“因為我也很倉促。”她看向葉池,“不過你可以當作一個驚喜。”
這話若是從普通女兒家口中說出來的,必定是兒女情長,但由她來說,卻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葉池溫和笑笑,這話是他的阿薰說的,甭管是不是兒女情長都夠了。
澹台薰看他一直在傻笑,估計是喝多了,遂催促他上馬車,恰這時又有腳步聲傳來,竟是方才去醒酒的錦淑公主與侍女走了過來。
公主回來時沒看見葉池,便想前來送送他,誰知一眼便瞧見了這個亭亭玉立的陌生姑娘,而葉池則是矮身登上馬車,清俊的臉上笑容滿得要溢出來。
錦淑公主淡淡看了看澹台薰,與她相視一眼。
這氣氛再傻的人也該看出來尴尬了,蘇玞忙道:“錦淑,長素會把葉池照顧好的,我們先回去罷。”
錦淑公主點點頭,沒有多問什麼便轉身回去了。
澹台薰雖然并不确切知道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份,但從裝束和氣質上也能猜到個大概,目光變得有些微妙。
京城啊……确實不簡單。
***
澹台薰這次入京的确趕得很急。
魏浒那樁貪污案的罪證大多都已被銷毀了,但因牽扯人數太多,不慎在霖州留下了幾個活口,除了上一任霖州州牧之外,還有一個便是衙門的師爺。
師爺發覺她起了疑心之時,正是京城那邊傳出消息的時候,不想回家洗脖子,便想重新上演段琰遇害的一幕,将責任全部推給澹台薰。
後來的事就沒什麼懸念了,她解決掉了師爺派來的殺手,還獲得了上任州牧的罪證,于是一方面書了封信去秦州給丁文通,另一方面上報禦史台。
那位州牧大人本就膽小如鼠,當即上書彈劾了他自己,而吏部那邊,也很快召澹台薰入京了。
州牧的考核往往是三年一度,但這次貪污的官員落網有她一部分功勞,再加上許之煥向明帝禀明了此事,随後便有了這次破格提拔;廉王的的确确是給了她一次機會。
澹台薰晨起後洗漱一番,本想換回原來的勁裝,但想想還是穿得樸素一些,随後便下了樓。
昨日葉池想帶她一同回去,但她早已找好了住處,便回絕了。
她出門時伸了個懶腰,下到大堂裡恰好看見葉池在外面捧着一盒東西等她。
這個畫面在秦州時再普通不過,然而如今到了京城,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在裡面。葉池同她一樣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那個俊朗溫潤的年輕公子,眉目清澈,身如玉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令她不自覺地會心一笑。
“阿薰,你喜歡吃的點心。”
澹台薰點點頭,将東西接了過來,走兩步後發現他仍是笑眯眯的樣子,退回來道:“我已經不是霖州州牧了,我來了應該就不走了,所以你不用一副我明天就要走的樣子。”
半年未見,重逢固然是喜悅的,但他們表達喜悅的方式不盡相同。她從來不是個熱情的人,故而除了擁抱之外也不知該如何表達。
對她來說,能見到這個人平安,看着他臉紅,是世上最實實在在的事。
葉池略略尴尬地一笑,這個重逢對他來說确實也太平淡了,他曾經思考過要用八擡大轎去把澹台薰從霖州接回來,最起碼也應該是他親自去接啊,卻沒想到她會一個人騎着馬風塵仆仆地來到京城。
一想到這個他便有些不大高興,淡淡道:“我送你去吧。”
澹台薰看了他一會兒,以為是方才的話說得太過不冷不熱,于是不顧二人還站在外面,就這樣伸手抱了他一下,果然瞧見他臉紅了,于是滿意地點點頭。
這次召她入京并非吏部的決斷,而是明帝親授的旨意,将她直接丢去禦史台,封了個六品的侍禦史。州牧的品階一般根據地方的情況,如封州便是五品,霖州則是六品,雖從品階上講沒什麼變化,但直接聽命于帝王,在職權上委實提升了一大步。
刑部那邊出了事,一幹人被拉下馬,下面的小官也是誠惶誠恐的,這時吏部就忙了起來,原先待定的幾個也都升了上去。
她一直都在追趕葉池的腳步,哪怕隻是一點點,哪怕永遠也夠不着,至少她在一步步朝着他接近。
“我原本以為還要過很久才能見到你。”葉池忍不住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氣,“阿遙他們還好麼?”
看他的樣子顯然是知道了這是怎麼回事,澹台薰也沒有隐瞞的意思,“我沒有來及回去看,不過他們來信說過得很好,等過了明年夏天,阿遙在小學的課程就上完了。”
聽到這個回答,葉池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時光飛逝。轉眼間阿遙都要十二歲了,與他同歲的明帝也在慢慢長大;時代變化萬千。
澹台薰轉頭與他相望,街市繁華,人潮不息,卻隻有他們駐足停留。她突然拉起了他的袖子道:“我們先去吃一頓早飯罷。”
葉池點點頭,看着時辰也還早,遂帶着她去了城中的一家煎餅鋪子,笑道:“這裡的煎餅很有名的,我小時候時常來吃。”
澹台薰端茶杯的手頓了一下,回想起樂瞳先前與她說過的話,默默應了一聲。
這時夥計跑過來上茶,盯着葉池看了一會兒,突然驚喜地笑道:“葉大人,你可真是好久沒來了啊!”
一般與葉池說過話的人他都記得,自然也知道這個夥計叫阿黃,從小在煎餅鋪裡呆着,是個自來熟。葉池笑道:“近來過得如何?”
“上個月剛娶了媳婦兒……”夥計說到一半,看了看澹台薰,“沒想到葉大人也成親了啊,葉先生先前老來抱怨你還不成親,這下你可算能堵住他的嘴了!”
夥計剛一說完鄰桌便喚他倒水,遂笑着轉身離開。這句話無疑是引起了澹台薰的注意,疑惑地問:“葉先生是誰?”
葉池平和地笑道:“我爹。”
“……诶?”澹台薰陡然愣了一下。雖然也沒有人明确告訴她葉池是孤兒,但因為從來沒聽過關于他家人的事,她便自然而然地認為葉池的父母都去世了,“你……爹?”
“是啊,有空帶你去看看他。”葉池說完便有些為難的樣子,“不過他的脾氣太壞,你可能接受不了。”
澹台薰依然沉浸在驚訝之中,隻愣愣地點頭“哦”了一聲。
這頓飯的後來她便一直在猜測,甚至連不知不覺将煎餅吃完都沒發覺,直到葉池提醒她快要遲到了,才連忙狂奔去了禦史台。
禦史台是個較為清淨的地方,來來回回就那麼些人,畢竟不是誰都适合這個地方,一得不要臉,二得不怕死,滿朝文武中或許隻有許之煥名副其實。
澹台薰趕到的時候沒看見其他同僚,隻瞧見許之煥一人坐在轉筆,勾起眉道:“你第一天就遲到啊。”
她先前也與這個脾氣古怪的人打過交道,正經答道:“我的官服還沒有趕制出來,今日隻算是報到。”
許之煥停下手中的筆,又看了看她。
其實他先前許過一個願,就是想要個年輕姑娘來當下屬,畢竟每天對着這麼群男人實在眼疲,但他着實沒想到這姑娘來是來了,卻是那個兇殘得令他有些害怕的澹台薰。
他覺得以後許願的時候,一定要跟老天爺說清楚附加條件。
“對于遲到的事我很抱歉。”
“不必了。”許之煥沉默了一會兒,“诏書我已經收到,你明日就可以正式來了。”
澹台薰露出淺淺的笑容:“好,多謝大人。”
許之煥不自在地動了下肩膀,擺擺手示意她走。
先前打過照面之後,澹台薰也聽葉池提起過這個人,雖說有些奇葩但據說是個難得的好官,故而她客客氣氣地道别之後,在禦史台熟悉了一下環境才離去。
葉池這邊正好是午休,因年終了實在忙碌,小皇帝偶爾甚至沒時間上朝,一頭紮在禦書房裡,有事啟奏無事滾蛋,也省了一幹閑人的工夫。
小皇帝坐在葉池邊上,他早就聽聞了那位傳說中的霖州州牧已經到達京城了,卻一直沒空去見,也不好意思跟廉王提起,怕對方說他玩心太重。
今日他起得甚早,未至午時便将要看的奏折處理了一大半。葉池喝了杯水,似是也有些疲倦,伸展了一下雙臂:“陛下,微臣想先出去散散步。”
小皇帝自然是準許了,不過覺得他在這個點出去散步很不簡單,指不定就是去見那傳聞中騎在他身上的姑娘的,遂蹑手蹑腳地跟着葉池出去了。
葉池是真的出來散步的,因為太過疲憊,他沒注意到小皇帝跟着。明帝覺得自己的跟蹤手段實在高明,哪知半路上卻遇見了從禦花園那邊來的錦淑公主,連忙将她也拽到了遮蔽處。
錦淑公主被他吓了一跳,但也清楚這個皇帝侄兒的貪玩,依舊是端莊大方的姿态,莞爾道:“陛下怎麼了?”
“噓——”小皇帝伸出手指抵着嘴唇,指了指葉池的方向,“葉相不知道要去見誰呢。”
錦淑公主的目光沉了一下,其實他們躲在假山後邊委實算不上高明,但神奇的是葉池始終沒有注意到,遙見對面走來一個陌生姑娘,正是那天晚上見過的。
澹台薰原本是不想來找葉池的,但許之煥在她走前又跑過來交給她一封信函,要她帶給葉池去。她人生地不熟委實不應該亂跑,可沒想到二人一個往外一個往裡,倒是真的在路上遇見了。
葉池撞見她的時候很驚訝,他雖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面子但他在乎澹台薰的面子,總覺得光天化日之下她突然跑過來擁抱他不太好,還特地往後退了一步。
“阿薰,現在是大白天……”
澹台薰幽幽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不作聲地将手裡的信遞了過去。
哦哦……居然是特地來送情詩的麼?
葉池更加猶豫了,依然站着不動,終于令澹台薰有些不耐煩了。
“過來!”
她這句話說得還挺大聲,雖然路上沒什麼人,但躲在後面的小皇帝與錦淑公主顯然是聽到了。明帝雖然隔得遠,但真切感受到了這股撲面而來的霸氣,于是他很惆怅,覺得這姑娘有望發展成第二個安原大長公主。
錦淑公主不想再繼續看下去,正想起身走開,卻看見那邊的葉池卻突然得令似的,立即聽話地向着澹台薰走了過去,可因為走得太急沒看地下,不慎被石頭絆了一下。
他陡然間筆直地栽了下去。
公主的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