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上了觀星台,飄飄徑向正東屋子,腳步蓦的放緩,落地無聲,足顯輕功之高明。
房門前放一方木盒,兩尺見方,朱漆锃亮,光澤閃閃。
朱盒打開着,裡面兩盤菜,一盤黃瓜炒蛋,一盤黑木耳肉絲,還有一碗素菇湯,一碗米飯,頗是簡單。
小圓指了指朱盒,輕歎一口氣。
梅若蘭輕颌,蹙眉稍一沉吟,上前幾步,貼到門縫觀望,但這觀星樓建築嚴密,門縫不透風,看不到。
她轉身到南邊窗戶下,腰間寒光一閃,窗紙刺一小孔,無聲無息。
小圓撫額皺鼻,自己真笨,沒想到這法子!
梅若蘭轉身,沖小圓指了指,又指向窗戶。
小圓點頭,上前兩步,探頭将右眸對準小孔,朝裡面望去,恰能看到李慕禅在榻上跏趺而坐。
她正想看李慕禅究竟如何,肩膀被拍一下,轉頭迎上梅若蘭迷離的眸子。
小圓扭身又瞧一眼,才不情願的退後一步。
梅若蘭上前,右眼貼上小孔,看了半晌,慢慢直起身,若有所思,小圓着急,推了一下梅若蘭。
梅若蘭退後一步,讓開位置,小圓忙貼上眼睛,看了好一會兒。
看她彎腰探頭,認真專注,梅若蘭搖頭微笑,暗忖這湛然本事不小,惹得小圓這丫頭如此關心。
這幾天,小圓每送完飯,回來都要诋毀湛然一番,說他挑剔,難伺候,讨厭死了,湛然一出事,卻偏偏這般着急。
平常她雖調皮,卻也知分寸,斷不會亂來,竟推自己一把,這小妮子,要出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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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圓慢慢收回目光,長籲一口氣,扭頭望來,臉忽然一紅,吐了吐小舌頭,合什拱手不已,一臉讨饒神情。
梅若蘭橫她一眼,扭身便走,來到了正南邊,拿出項鍊,打開房門進去。
小圓忙關上房門,拉着她讨饒:“嘻嘻,小姐,你沒生氣吧?”
梅若蘭坐到正中繡墩上,上下打量着她,看得小圓低下頭,秀臉绯紅,嬌豔若醉。
“小姐……”小圓受不住她目光,低聲喚道。
梅若蘭淡淡看着她,道:“小圓,從今天開始,你跟着我,湛然這邊,我另派他人。”
“為什麼呀,小姐?!”小圓急問。
“關心則亂!”梅若蘭淡淡道。
小圓臉一紅,忙道:“小姐吩咐我照顧他,他出了事,我豈不是辦事不利,辜負小姐信任?”
“這樣――?”梅若蘭似笑非笑。
小圓忙用力點頭:“就是這樣呀!”
梅若蘭搖頭,淡淡笑道:“湛然氣度沉穩,心志堅毅,确實遠勝常人,可他是出家人,你要小心!”
“咯咯,小姐真會說笑,就他――?”小圓咯咯笑起來。
梅若蘭似笑非笑,目光籠罩她。
小圓臉又紅了,忙道:“小姐你淨瞎想!”
“但願如此罷。”梅若蘭露出笑容。
小圓小聲道:“小姐,還是我給湛然送飯吧,旁人受不了他怪脾氣的!”
梅若蘭看了看她,慢慢颌:“嗯,好吧。”
“多謝小姐!”小圓眉開眼笑。
梅若蘭笑了笑:“看他情形,正在入定,等等看吧,莫驚擾了他。”
“是。”小圓脆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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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等就是三天。
小圓每次送飯,通過南窗的小孔觀看,李慕禅跏趺而坐,一動不動,面帶微笑,如寺廟中伽藍像。
第四天中午,太陽正中,夏日炎炎,知了聲叫個不停,整個梅府籠罩在炎炎夏氣中。
明湖水清澈如鏡,清風拂過湖面,頓變清涼濕潤。
小圓提着木盒上了觀星台,清風徐徐,吹動她粉紅羅衫,凹凸有緻的身材盡顯,噴火誘人。
木盒輕放到房門前,她看了看未動的飯菜,歎了口氣,轉身來到南窗。
眼睛正要貼上小孔,忽然捂鼻子後退兩步,秀臉色變。
她捂着鼻子,朝孔裡看,李慕禅正端坐榻上,一動不動,僧袍竟變成了黑色,如被墨水染過,一股奇異惡臭源源不斷鑽出小孔,熏人欲嘔。
她神色慌張,轉身便走,化為一抹輕煙,瞬間離開觀星台,眨眼進了憩園。
憩園一間小院,梅若蘭正與宮輕雲練劍。
“叮叮叮叮……”劍光交擊,聲音清脆,形成獨特韻律。
她穿紫衫,宮輕雲一襲白衫,兩人各持長劍,拆解招式。
她一邊出招,一邊道:“輕雲你劍法綿密,火候不淺,可一旦對上湛然,有敗無勝!”
“嗯,他的劍又狠又快,确實難纏。”宮輕雲抿嘴點頭,瓜子臉一片淡漠,劍光點點,宛如雨珠漫天。
“不錯!”梅若蘭道,輕揮長劍,遊刃有餘:“他天生神力,足抵三十載苦修,想勝過他,隻能更快。”
手上劍招連綿,宮輕雲搖頭:“想快過他,難!”
梅若蘭點頭:“他運氣極好,……趙雨真做任務,得一本無影劍譜,湛然修了,如虎添翼!”
“趙師兄也真大方!”宮輕雲歎道。
梅若蘭露一絲微笑:“天樞院幾人感情極好,非其餘六院可比。”
她又道:“咱們府藏劍法極多,無影劍隻算中等,趙雨真四個修練,威力也尋常,……但在湛然手上,卻威力無窮!”
“這是怎麼回事?”宮輕雲問。
梅若蘭正要說話,一陣風掠過,一道粉紅身影閃現,小圓一現身便急急道:“小姐,小姐,快去看看吧!”
“湛然有動靜了?”梅若蘭停劍。
宮輕雲臉色微變,忙道:“他怎麼啦?”
梅若蘭道:“這三天一直在入定。”
“三天了?”宮輕雲忙問。
裡出難聞的味道,會不會……?”
梅若蘭蹙眉,剜她一眼:“别胡說!”
這兩天忽然升溫,炎熱如盛夏,什麼東西都容易腐爛。
小圓打一下自己小嘴,也覺不吉利,忙道:“小姐,快看看去吧!”
“嗯,我去看看。”梅若蘭邁步往外走,剛要出門,忽然頓住,轉身蹙眉道:“輕雲,你這是……?”
宮輕雲忙道:“大小姐,我也看看吧!”
“你在禁閉,不能離開!”梅若蘭擺擺手,轉身出去了,小圓緊跟其後。
目送她們離開,宮輕雲咬着下唇,明眸閃爍,瓜子臉滿是焦躁不安,卻不敢踏出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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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若蘭神情平和,腳下飄飄,一切如常,小圓則神色擔憂,緊抿着嘴。
兩人上觀星台,乍到南窗外兇口就是一翻湧。
窗外惡臭環繞,凝而不散,清風徐徐,卻吹不散這惡臭,直欲将人熏暈。
梅若蘭皺一下眉,神色如常,似聞不到惡臭,右眼貼小孔,片刻後離開,蹙眉沉吟,遲疑不決。
小圓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往小孔裡看,低聲驚呼:“呀,他臉都黑了!”
李慕禅臉如塗墨,看不清五官,隻有黑漆漆一片,頗是吓人。
看梅若蘭仍在沉吟,她急道:“小姐,進去看看吧!”
梅若蘭想了想,慢慢點頭:“取冷月劍!”
“好嘞!”小圓應一聲,化為一陣風離開。
片刻後出現,手捧一柄銀灰長劍,雙手呈給梅若蘭。
劍鞘通體銀灰,劍锷陰刻一輪明月,其餘花飾皆無,簡單質樸,卻透出一股清華貴氣。
梅若蘭緩緩抽劍,無聲無息出鞘,劍身清瑩瑩,如寒泉映月,彌漫淡淡寒氣。
烈日炎炎,她們周圍卻清涼如秋。
“嗤!嗤!”寒光閃爍兩下,窗格中下角出現一個圓痕,拳頭大小,惡臭洶湧而出,濃郁數倍。
小圓一手捂鼻一手扇動,想扇走惡臭。
梅若蘭神色不變,收劍慢慢歸鞘,無聲無息,左掌貼上圓痕,輕輕一提,吸出一塊兒圓片,拳頭大小,乃窗格子。
窗格黝黑,乃黑鐵所鑄。
劍與窗格都遞給小圓,右手探進圓洞,“啵”一聲輕響,窗戶動了一下,她收回手,慢慢推開窗戶。
惡臭撲面而來,她似未聞到,輕飄飄掠進屋中,無聲無息來到榻前。
李慕禅渾身漆黑,漆黑的臉,漆黑的僧袍,宛如黑泥捏成。
梅若蘭伸指探他鼻前,漆黑的臉,蔥白水嫩的手指,形成強烈反差。
她蹙眉沉吟,手指移開,伸到右頸,輕搭到耳根下位置。
蔥白手指甫一搭上,紫衫蓦的一鼓,如要炸開,她倏的後掠。
在空中踏出四步,她飄飄落在兩丈外,恰停在屏風前,差一點兒要撞上。
小圓一怔,忙飄身進屋,顧不得惡臭,上前扶梅若蘭。
梅若蘭推開她手,搖搖頭,蹙眉緊盯着李慕禅。
“噓――!”一聲長噓蓦的響起,如龍吟虎嘯。
嘯聲如山洪暴,貫滿整個房間,兩女忙運功抵禦。
他雙手解開手印,在頭頂交叉,往上一撐,緩緩伸了個懶腰。
骨節“噼噼啪啪”一陣炒豆子響,慢慢放下手,他睜開眼。
雙眼一睜,頓如兩道電光破空襲來,梅若蘭與小圓忙不疊移開眼,不敢對視,隻覺屋子陡的明亮,如烈日墜入,令人目眩,睜不開眼。
片刻後,屋子恢複正常,兩人才能看見李慕禅的眼。
李慕禅露齒微笑:“大小姐,小圓,好久不見!”
漆黑的臉,雪白的牙齒,竟有幾分然脫俗,很是古怪。
小圓忙道:“湛然,你不要緊吧?”
李慕禅笑了笑:“不要緊,……我入定多久了?”
“四天啦!”小圓道。
“哦,才四天……”李慕禅點頭,長長歎息一聲,他卻覺得有四年之久。
“你到底怎麼啦?”小圓睜大明眸,好奇的問。
梅若蘭道:“小圓,有話呆會說,先弄個木桶,打些水,讓湛然洗洗。”
“哦,好嘞!”小圓這才醒過神,忙應一聲,扭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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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定時,五官關閉,此時慢慢恢複,他聞到了惡臭,低頭看了看,皺眉沉思,有些不解。
“湛然,你練到第二層了吧?”梅若蘭坐到繡墩上,打量着他。
她明眸迷離,如夢似幻。
李慕禅心如明湖,波瀾不驚,不受其美色所動,心越堅固,他眸子清亮,淡淡看着梅若蘭。
梅若蘭反而有些受不住,移開目光,心中驚異,眼前的湛然越幽深難測,顯然修為大進。
幾天功夫,修成金剛不壞神功第一層,匪夷所思,讓人難以置信,可這明明是第一層圓滿之相,伐毛洗髓,髒腑堅固。
過了這一關,五髒六腑通透,百病不生,益壽延年,至少可活一百二十歲,委實令人眼饞。
自慧果神僧以來,他是第二人。
練武之人,身體強健,但壽命卻多不長,其中玄奧,至今無人洞徹,在她想來,多是因損耗過劇,透支壽元,
李慕禅笑了笑:“第二層,可能吧……”
他思緒飄動,回到了三天前。
修煉觀天人神照經時,偶靈感,觀想身體入圖,在蓮花上現身,以相身修煉金剛不壞神功。
在此圖中,相身與真身無異,刀絞般的痛苦傳至腦海,比真身更加清晰,但心神凝于圓珠中,堅不可摧,無論多痛苦,神智一直清醒。
随着時間流逝,圓珠由乳白變得明亮,皎皎如一輪明月,散出柔和清輝。
圓珠變亮,卻放大了痛覺,他痛不欲生,偏偏清醒無比,實是世上最可怕的酷刑。
随着時間流逝,心珠越來越亮,由明月變成烈日,相身竟有灼熱之感,又是絞痛又是灼疼。
忽然,他眼前一暗,心珠倏的一分為二。
兩顆明珠倏的飛出,懸浮在頭頂三尺處,光華皎皎,如兩輪明月高懸,相身緩緩幻化,消失于蓮花上。
此時,他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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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來啦!”小圓抱着一隻木桶進來。
木桶粗有兩人合抱,高至她下巴,正冒着熱騰騰白氣。
與木桶站一起,她更顯單薄,抱着木桶就像螞蟻搬木頭,偏偏輕松裕如,輕輕放到兩人跟前。
梅若蘭起身:“湛然,你先洗洗,過會兒再說話。”
說罷,與小圓出了屋子,回到正南屋。
“小姐,他到底怎麼啦?”小圓好奇的問。
梅若蘭搖頭,若有所思,明眸越迷離。
見她如此,小圓知道再問也白搭,心癢得不行,隻能在屋裡走來走去。
過了好一會兒,腳步聲傳來,李慕禅站在門口,微笑道:“大小姐,小圓。”
“咦,湛然,你……”她驚訝盯着李慕禅。
沐浴在陽光下,他大變了模樣。
眼睛又清又亮,像是眼裡滴了泉水,臉龐如一塊兒白玉,瑩白溫潤,讓人恨不得摸一摸,試試手感。
梅若蘭打量一下,點頭道:“果然是第二層!”
李慕禅踏進屋子,合什一禮,笑道:“有勞大小姐挂心,感激不盡!”
小圓忙道:“湛然,你要不要吃飯,三天不吃不喝,要不要緊?”
李慕禅笑了笑:“好啊。”
小圓忙去拿回木盒,在茶幾上打開,取出兩盤菜,一碗湯,一碗米飯,頓時香氣撲鼻,溢滿屋子。
李慕禅毫不客氣,直接坐下,小圓遞上筷子,他接過了,開始低頭吃飯。
梅若蘭與小圓坐他對面,看着他細嚼慢咽。
“湛然,你修到第二層了吧?”梅若蘭明眸迷離。
李慕禅擡頭,迎上她目光,微笑點頭:“是,僥幸得很。”
梅若蘭微微一笑:“想必奧妙就在金剛經上吧?”
李慕禅訝然,點頭道:“大小姐一語中的!……金剛經不參透,金剛不壞很難入門。”
他這話并非虛言,第一層圓滿,他對金剛不壞感悟更深,金剛經對于金剛不壞舉足輕重。
梅若蘭若有所思,點頭不已:“怪不得……”
李慕禅道:“沒有數十年修持,參不透金剛經,很難找到金剛不壞之門。”
梅若蘭笑了笑:“門在何處?……不想說就算,不必勉強,是我冒昧了。”
李慕禅道:“無人相,無我相,無衆生相,……修持到這一步,方能抵禦痛苦,進得金剛不壞之門。”
“無人相,無我相,無衆生相……”梅若蘭沉吟,蹙眉沉思。
李慕禅又道:“這其中有個關竅,需無為而行,……若為修金剛不壞而修金剛經,執念一成,永難成功。”
梅若蘭苦笑,搖頭歎息:“果然不愧奇學!”
李慕禅也笑了起來,他能入門,僥幸之至,沒有觀天人神照經,即便禅功精深,也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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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的日子,李慕禅入定時間越來越久,開始是三四天,後來是十來天,到了最後,一次入定一個月。
在觀天神照圖中修煉,事半功倍。
觀天人神照圖中,他心神一分為二,分别鑽入兩顆心珠中,心珠從百會落入相身,化為眉心豎眼。
兩顆心珠化為兩隻眼,重疊在一起,變成雙瞳。
此狀态下,可一心二用,相身同時修煉兩套功法,或是兩部真經,或是金剛不壞與天元吐納術,或是一部真經與金剛不壞。
在神照圖中修煉,心神堅凝,真氣流轉更快,效率極高。
金剛不壞神功第一層,煉五髒六腑,絞痛如刀剮,第二層煉骨,如螞蟻啃噬骨頭,周身奇癢,若非心神凝于心珠,斷難忍耐。
觀天人神照經神妙如斯,李慕禅大是欣喜。
人的身體奧妙無窮,細分層次,血肉、精、氣、神,一層高于一層,神為源,可導氣,神所緻,氣随焉,神亦可化為精,補充生機。
但對血肉之軀,神雖能導引,卻并非如氣一般容易,更加複雜。
故在天人神照圖中修煉内力,心神所動,圖外真身的内力随之轉動,同步修煉,但招式修煉,觀天人神照經卻無用。
如此修煉下來,他内力深厚,劍法卻沒什麼長進。
随着幾次入定,一年半時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