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幸運之神
“我說小來,你昨天失眠啊,這黑眼圈!”化妝師蘭芬咋舌。
“嗯,有點。”
“我看你喝了不少,就那樣還睡不着?你精神壓力别太大啊,弄出毛病可就不好了。”
叢來哈哈一笑,“放心啦芬姐,我神經很堅強的。”
昨夜其實什麼都沒發生,宮鄭隻是在她這裡又說了一會兒話就回去了,但是一直到三點鐘,叢來都沒有睡着,她試探地給宮鄭發消息。
叢來:你睡了嗎?
宮鄭:還沒有。在看劇本。你怎麼還不睡?
叢來:睡不着
叢來楞了一下,趕忙找補
叢來:也在看劇本。
宮鄭:【微笑】
叢來一個頭十個大,你笑屁啊笑!但事已至此,她隻能安慰自己,這在老年人宮鄭的世界裡,就是關愛的眼神的意思……絕不是嘲諷。
宮鄭:你片約接到什麼時間了?
叢來:明年四月份吧,五月以後的劇本闫姑還在看。怎麼,宮老師準備提攜我一下啊?【微笑】
宮鄭:哈哈
叢來:【白眼】
宮鄭:早點睡,明天有活動的
叢來:沒事啊,白天補也來得及
宮鄭:晚上少的睡眠白天是補不回來的
叢來:那你不是也沒睡?【鄙視】
宮鄭:我一把年紀了,誰還在乎我多長兩條皺紋還是重一點黑眼圈啊,呵呵
叢來:我啊!大叔,你都一把年紀了,我勉為其難收了你也就算了,你就當為了我,節制一點吧!
宮鄭:哈哈,那好。
宮鄭:【語音消息】
叢來點開,然後單曲循環了一夜這一句話……
“晚安,小來。”
這會兒等妝化好了,叢來換上一條天水碧的緞面裙子,上身修身剪裁,領口是斜衽的旗裝立領,下身是傘狀的長裙長及腳踝,裙擺上撒着鵝黃小花,腰間系帶的淺色薄紗薄如蟬翼,飄然身後,腳上是一雙碎鑽的銀色高跟鞋,同耳垂上的一副鑽石墜子一起熠熠生輝,及腰卷發極其富有生機地在身後躍動,愈發襯得一張精巧的鵝蛋臉嬌豔活潑……叢來整個人像是迪士尼裡走下來的東方公主。宮鄭多年的習慣一直是很紳士地遷就一起出席活動的女伴的衣服,這次更加不例外。一身剪裁得當的黑色西裝,湖藍色的襯衣和黑色領帶,愈發襯得他面冠如玉,兇口疊着一小塊鵝黃色的方巾,偶一擡手,一對璀璨的鑽石袖扣也頗為低調地露出來,反射耀眼光芒……
叢來挽着他,忽然覺得這跟之前很多次同台的時候好像哪裡不一樣了,不再是搭檔、偶像的感覺,她心裡漸漸生出一種類似于所有權的占有感……她身後長紗曳地,宮鄭下車的時候也很是細心地替她提了裙擺,低聲道:“扶着我,當心腳下。”那雙銀色的尖頭高跟鞋很是磨腳,因為沒有了防水台的緣故,十三四公分的高度走起路來更加困難,宮鄭看着她腳背上鼓起的青筋,略皺了皺眉,“你個子又不矮,穿這麼高的鞋子做什麼呢?”
叢來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隻有站在高跟鞋上,我才能看見整個世界’。”
宮鄭被她挽着朝前走,微笑着向紅毯一邊的人群揮手緻意,同時不避諱地跟她低聲講話:“喂,叢小姐,我足夠高了吧?”
叢來莫名其妙地翻了他個白眼二人走到紅毯盡頭,站定合影。衆人隻見叢來想放開宮鄭的手臂好讓二人單獨面向媒體,宮鄭偏頭說了句話,二人相視一笑,合體了一般略站了站就去到主持人那裡了――似乎是沒什麼不對,但似乎又是哪裡太不對,大家都有點蒙,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外場主持人叫曉城,“宮先生,叢小姐,來簽名留步。”
“我替廣大群衆問一嘴哈,你倆剛狀似親密咬了一路耳朵是說了什麼悄悄話啊?”
叢來笑得端莊得體,宮鄭看她一眼,心裡歎口氣,隻能自己開口:“其實是在說身高的問題。我由于年紀問題所以其實不太懂微博啊、網絡上的一些東西,問小來什麼是‘最萌身高差’。”
“那小來,你是怎麼回答宮影帝的呢?”
“我把高跟鞋脫下來的話,跟宮老師的身高差就挺萌的了吧?”叢來笑。
宮鄭轉頭接話,“你穿不穿高跟鞋我覺得都挺好的。”這句話聲音不大,并沒有被話筒直接傳出去,但還是隐隐約約地傳開了,主持人怔了一下,還是決定不接,讓兩位直接入場……
叢來有些晃神,整個腳步都有些飄,直到坐下來才想着跟宮鄭翻個白眼,“你說話能不能注意點……還老人家、前輩呢……禍從口出你不知道啊?”
宮鄭笑:“小來,不是你說的我可以跟你放肆一點嗎?我小心了這麼多年,有點累。”
叢來不再睬他。同桌的除了《昨日花》的他們三人和孟揚,還有來當嘉賓的周玲莫和一部青春文藝片裡提名新人獎的小花杜容俪、小生李晗。
叢來見周玲莫在她身邊坐下,一秒都沒怔,順手幫她理了一下禮服的裙擺。
周玲莫擡眼看她,叢來淡淡一笑:“周老師好。”
周玲莫很快就移開了目光,望着宮鄭,話卻是對叢來講的,“宮鄭這人一貫生人勿進,最不喜歡什麼绯聞,想來叢小姐與衆不同的厲害。”她眼波淩厲地轉過來望着叢來,又淡淡一笑:“電影很不錯。”
叢來擡手撫了撫額角,有些赧然卻又謙卑地道:“謝謝周老師,還是有很多需要您提點的地方。”二人就這麼“含情脈脈”地互視三秒,等着一處攝像機鏡頭轉開,周玲莫冷臉轉了回去,叢來卻噗嗤笑出了聲,宮鄭睨了她一眼,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卻還是笑道:“玲莫,這麼長時間沒見你出作品,不想看家本領是一點沒丢啊。”
周玲莫也樂了,“還不是這小丫頭,你看她那個提防我的樣子,看賊也了不起這樣了吧?不過也是,守着你這麼個大寶貝,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周玲莫拍了拍叢來的手背,“你放心,他在我這兒早就是臭****了,我不惦記的。”她的大眼睛眨着,很是有種天真好看的感覺。
叢來笑:“周老師這是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啊?”
“喲,你們倆這是到哪一步了啊,我怎麼看不懂了?”周玲莫蹙眉。
“我繞地球跑了三圈才剛一壘,你行行好,别給我歸零了。”宮鄭看一眼叢來,苦笑道。
周玲莫露齒一笑,“該!”
周玲莫要去開最佳新人獎,起身去了後台,叢來望着台上星光熠熠的那種璀璨,想着自己兩年前的懵懂模樣,淺淺地笑……她的手機在小包裡嗡嗡震動,叢來被迫從回憶裡醒過來,看見是那個熟悉的國外号碼。她皺眉按掉,轉而發了消息過去,“我在忙。”
那頭很快回過來:“你在長春?”
“嗯。”
“我剛到北京。沒别的意思,隻是覺得應該告訴你,我這回回來是跟叢江山辦離婚的。”
叢來皺眉,“知道了”
盯着屏幕上“安莉”那兩個字,叢來頭疼要命。
叢江山今年四十四,剛剛二十八歲的安莉是他第三任妻子。
叢來立馬編輯了一條短信給闫春芳:“闫姑,叢江山這兩天可能要辦離婚了。”
闫春芳看到這條短息,把咖啡杯重重地在鋼化玻璃上一頓,“安莉已經回來了?”
“嗯。”
“我知道了,你别擔心。”
叢江山的第一任妻子陳秋明,也就是叢來的媽媽,是一位很是職業化的外科大夫,感情破裂之後離婚去了香港,隻一年,叢江山跟圈内女星錢蕾閃婚,陳秋明就輾轉去了英國定居。那時候叢來隻有十二歲,也把名字從叢愛改作了叢來。結婚之後,叢江山依然長期在北京,息影的錢蕾則是到了香港和叢來生活在一起。這段婚姻維持了六年,叢來考上了電影學院之後,錢蕾主動提出了離婚。那之後,名模安莉成了叢江山的第三任妻子,而錢蕾也在兩年前嫁給了富商黃仕忠。
這其中真正有趣的是,叢來跟她的兩任“後媽”的關系都很好,錢蕾在這之中遠比陳秋明更像一個母親,甚至因為陳秋明移民,叢來的戶口一直跟錢蕾一起落在香港,直到錢蕾離婚,她也給叢來辦了香港單獨的戶口。叢來進入演藝圈,錢蕾甚至主動替她聯系了自己的好友闫春芳做經紀人。後來安莉嫁給叢江山,除了二人起初那一段如膠似漆的時光,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安莉都是在叢來學校旁的公寓裡度過的。
叢來忽然覺得兇悶,擡起頭,孟揚已經要上場了,忽然之間,叢來對那個獎究竟能不能落到自己頭上全然失去了興趣,她隻是強迫自己得體地微笑。
宮鄭看出來她的不正常,卻又不好在鏡頭追着她的時候開口問,隻能微微鎖着眉頭淺笑。
“獲得最佳女主角提名的有:影片《如安》中李如安的飾演者郁亞蘭。……”叢來怔怔地聽着一個個名字從耳尖上劃過去,整個人失神在她父親這莫名其妙的一生裡,滿腦子裡回蕩的都是她媽媽陳秋明離婚時的那一聲冷笑,以及錢蕾那時候抱着肩、哭着笑道:“再不離,我都快感覺不到我究竟是個活人還是死人了……”
孟揚談笑風生地立在台上,很是優雅迷人,他的每一句話叢來都聽得見,隻是大腦拒絕思考了,對這些信息完全不能處理。
“獲得本次最佳女主角的是,”他低低一笑,“《昨日花》叢來!恭喜!”
叢來依然坐在那裡發怔,她的腦子裡都是那時候借酒澆愁喝到幾乎胃穿孔的安莉痛哭流涕的模樣……
“小來?”宮鄭終于覺出了異樣,把手放在叢來的肩上搖了搖她,叢來醒過來,眼睛裡往下流眼淚,宮鄭愣了一秒鐘,趕忙站起來擁抱住她。
“好了,小來,先别哭。聽我說,現在上台去孟揚那兒把獎杯接過來。剩下的事,你回去慢慢說給我聽,好不好?”他一直這麼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撫她,等她的回答。
叢來哽咽,清了清嗓子,啞着道:“好……”
叢來依然是笑着上的台,孟揚看出了她泛紅的眼眶,主動解圍,“其實因為上次我的緣故,小來不得不跟宮老師表白,她為這個一直挺生氣的。昨天我們還說呢,如果今天她能得獎就當是天意,然後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一馬。小來,你看,老天是向着我的。”
叢來笑,頗為豪氣幹雲地張開雙臂等着孟揚撲進自己的懷抱,孟揚也樂了,裝作屁颠屁颠的模樣上前擁抱,手也安撫性地輕拍她的背。
叢來終于徹底回過神,站在話筒前頭,“《昨日花》不是我一個人的成績,甚至我也說過,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每一位老師、前輩對我的提點都足夠我受益終生。很感謝大家對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孩子的寬容和認可,怎麼說呢,”她露齒粲然一笑,“雖萬死不能報其一,隻能加倍努力,好好工作!”說着她躬身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叢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台上走下來的,總之等她走回去的時候,宮鄭站在那裡,扶着她坐下,之後,叢來一直發呆到結束。
回到酒店,宮鄭幾乎剛剛敲門,叢來就打開了門,一張憔悴而慘淡的臉,驚得宮鄭心頭一跳。“小來?”
“宮老師,你有煙嗎?”她嗓子有些啞。
宮鄭愣了一會,從口袋裡把煙盒摸出來,連着打火機一起遞給她。
叢來蜷在沙發裡,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一團,明明暗暗的煙頭亮着一點猩紅的光,她笑:“本來都戒了的……當年抽起來是因為叢江山,現在居然還是因為他……呵呵,你說,宮老師,我是不是挺沒出息的?”
宮鄭擡手,把溫熱的掌心貼在她的頸後。
“安莉又要跟他離婚了。”
宮鄭沒言語。叢江山跟安莉分居許久已是公開的秘密,究竟什麼時候離,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了。宮鄭起身倒了杯水遞給叢來,“小來,你知道我拍《莽荒人家》的時候,其實隻比你大一點。但是我認識他,其實是很久了。我看過他深愛明姐的樣子,也看過他為了你做一個慈父的樣子……你問我為什麼二十五歲之後連绯聞都不願意傳,因為那時候我看着你們一家分崩離析,看着那個小小的你……我覺得,既然沒有信心白頭偕老,何必惹出來這麼多困擾這麼多人的事情呢?”宮鄭略頓一頓,笑,“所以小來,你的一切,我都感同身受。”
“宮老師,”叢來抹掉臉上的淚水,“我妹妹加一是個花遊運動員,她跟她心上人打了個賭,她的比賽要是赢了,那男孩子就要繼續做一個很有前途的運動員,她要是輸了,他就做她的教練。比賽結束那天,加一打電話跟我,她想結婚了……”
“小來……”
“宮老師,我不永遠不會是叢江山,也不會是我媽媽、錢姨或者安莉,我永遠理解不了他。”
“小來?”宮鄭忽然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你是要把我一起一棍子打死嗎?”
叢來把頭埋進膝蓋裡,整個人像個縮進殼裡的蝸牛,煙頭燙到了她的手指,她不反應。宮鄭從她指間強行揪出來那個煙頭,按熄在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裡――那旁邊放着她今天帶回來的第一座影後獎杯。
宮鄭看着那獎杯,默了許久才道:“小來,走吧,咱們出去走走。”
十月中的長春冷得吓人,叢來縮在一件單薄的風衣裡,她固執地不肯挽着宮鄭,隻是輕輕扯着他的袖口。宮鄭穿着一件厚點的西裝外套,裡面是米色的羊絨尖領休閑衫,他懶得看身邊瑟瑟發抖的叢來,隻是在街邊一家一家地找花店。
“叢來,”宮鄭買了一束小鈴蘭裡夾着兩朵百合,“無論如何,今天于你還是真正獲得第一座獎杯的日子,别讓什麼東西毀了今天。”宮鄭笑不出來,整張臉在棒球帽的陰影裡異常嚴肅地皺在一起,臉色鐵青。
叢來接過花,聲音透過口罩聽起來格外的悶,也許是因為哭的、也許是因為凍感冒了,宮鄭胡亂想。
“小鈴蘭啊……這種花也會有花店賣麼……宮老師,你知道小鈴蘭的花語嗎?法語裡叫它五月山谷百合……”
“因為迎着五月春風開放,所以是returnofhappiness,傳說收到鈴蘭花就會被幸運之神眷顧。小來,如若這話是真的,我會送你一輩子的鈴蘭,每日一束。如果沒有幸運之神,那我宮鄭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