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橫穿過兩條下水道,想要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片被封閉的地方。
“向上不是更快嗎?!”想張嘴時被塞了一嘴泥的伊斯惱怒地吼。
埃德腳下一頓,差點摔跤,但還是堅持往前跑:“很快就能出去啦!”
對會飛的冰龍來說,“向上”是個很自然的選擇,但他一個人類,在土裡往上鑽,他不知道怎麼鑽呀,他又不是土撥鼠!
惡魔們已經開始沖着他們圍了過來。即使那個發現他們的惡魔沒有發出消息,兩個在下水道裡狂奔的死靈法師也太過醒目。埃德覺得他們還是缺少了一點逃跑的經驗,他們或許原本可以安安靜靜,悄無聲息地離開的……但現在後悔也沒什麼用了。
他們穿過另一條下水道,一個正好走過的高等惡魔揮起巨大的斧頭砸了過來,伊斯提着埃德往後一縮,斧頭貼着他們飄起的發絲斬下去,一面鐵牆般豎在他們面前。
伊斯毫不猶豫地一腳踹上去,埃德氣得想跳腳:“繞過去就好了呀!”
簡直毫無默契!
斧頭被伊斯一腳踹到了另一邊的牆上,那驚訝的惡魔居然擡手給他鼓了鼓掌,埃德隻好硬拉着想沖過去開打的伊斯往旁邊繞。
下一瞬,異變陡生。
埃德隻覺得腳下一空,像是地陷了下去,還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往下拉,伊斯似乎也有點站不穩,但并沒有往下陷,隻是下意識地反手抓住了他。埃德不假思索地施法想把自己弄出去,那吸力卻驟然增大,拉得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骨頭不堪重負地咔咔響。
他痛得想叫,沒好意思叫出口。
伊斯被拉得半跪下去,微微變了臉色――埃德的身體已經向下陷到了兇口。
而在他腳下,旋轉開來的黑色深淵深不見底,隐隐浮現出兩扇黑門的影子,越來越清晰。
地獄之門……因為他在這裡,所以這扇門就真的跑過來了嗎?!可他們明明已經在這裡待了那麼久……
埃德會掉進去,他卻分明感覺到排斥的力量。他來不及多想,成群的小惡魔已經蜂擁而出。
它們幾乎像是那扇門噴出來的。各種各樣怪異的肢體胡亂在砸在他臉上,推着他向上。他不由自主地閉了眼,死命抓緊了埃德的手腕,卻清晰地感覺到那隻手一點點從他手心裡滑出去。
那些即使在被噴出來的時候都在互相撕咬的小惡魔,它們淌下的不知是什麼的液體腥臭而滑膩,糊了他一身。如果他變回冰龍,或許還有足夠的力量把埃德拉出來,可現在變回去,埃德立刻就會脫手。
他抓不住。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腦子裡轟然一空……然後手心裡也空掉了。
又或者是手心裡先空的,他不知道……他茫然被小惡魔們推擠着,它們尖銳的爪子和牙齒,或者不知生在那裡的尖刺,在他身上劃出無數傷口,又被隐約現出的鱗片抵擋開來,無法再傷得更深。
它們倒不會有意傷害他,他的身上還留着那些死靈法師的标記。
标記……他猛然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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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獄之門再次關閉,噴湧而出的小惡魔們四散飛奔,在新的世界裡尋找比彼此更可口的食物,那扔出巨斧的惡魔走上前來,提起一件破破爛爛的黑色鬥篷。
它隐約看見那兩個人類陷進了門裡……可憐的家夥,它的斧頭分明是更仁慈的死法――他們現在一定很後悔自己的拒絕。
它回身向跑過來看熱鬧的同伴們做着手勢。如果有人能混進來,這地方的所有人類顯然得收拾一番,它還得通知地獄裡的夥伴,好好招待那兩位“幸運”的客人。
如果他們還沒有變成碎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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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僵直地貼牆站着,看着周圍的惡魔漸漸散去,任憑幾隻小惡魔從他身上飛奔而過,紋絲不動。
很少有人知道,龍其實也很善于隐形。它們的鱗片讓它們能瞬間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而他原本就比人類低得多的體溫和他緩慢的心跳,在他有意隐藏時,連法術也難以探查。
他從不曾逃得這樣狼狽……狼狽又屈辱。他甚至不能現出自己的原形,徹底摧毀這個地方……如果防禦被打破,那扇門會跑得更遠;如果他真實的身份被發現,埃德也會被發現。
一個不知是誰的家夥掉進地獄,跟埃德・辛格爾掉進了地獄,其意義和會引起的關注,截然不同。
而那地方他甚至都進不去……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他不知道掉進去的埃德會不會被發現,但至少,不能再從他這裡,露出任何破綻。
他得偷偷溜出去,無論這如何違背了他的本性。
這其實不難……也很少有人知道,龍不止能變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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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有好一會兒腦子裡完全是懵的,别提施法,連動都動不起來,畢竟“被無數瘋狂的小惡魔擠成泥”這種經曆,實在是絕無僅有。
但他并沒有被擠成泥。一片混亂之中,他好歹還記得保護自己。
他冷靜地讓自己的身體變得足夠強壯――硬邦邦的肌肉.摸.起來确實挺有安全感,尤其當這肌肉長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但如果他真的足夠冷靜,剛陷進地獄之門的時候他就該把自己弄出去,而不是想着“都堅持到現在了怎麼也不能暴露”。
現在可好。他雖然還努力給自己包着那層死靈法師的皮,但如果伊斯沉不住氣,他再包多幾層也沒用。
他有點不記得自己的手是什麼時候從伊斯手裡滑脫的,隻擔心那家夥會控制不住地把那地方砸個稀爛……但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暫時應該是回不去。别提跨界的傳送,連手上的銀鳥标記都亮不起來,那所謂的“穿透一切空間”的法術,顯然不包括地獄。
還是先相信伊斯一下――他在半空裡安慰自己,調整着落地的位置。那扇不知道又跑去了哪裡的門,剛剛是開在一座山上的,而那座山,它是從天上往下倒着長的。
奇妙的地獄。
他甚至在半空裡停留了一會兒,欣賞了一下風景,但很快就有點力不從心,隻能趕緊往下落。
他之前就懷疑尼亞之前拉他進去的并不是真正的地獄,而是兩界交錯之地,現在就更加肯定了。真正的地獄……對一個施法者可沒那麼友好。
他無法從這個世界得到任何力量,甚至能感覺到他體内的力量和水分一起在一點點散失,像條暴曬在陽光下的魚,即使他努力給自己裹了層濕泥,也正一點一點被烤成魚幹。
風熾熱而幹燥,讓他想起他并未去過的西南荒漠。據說那裡的風和陽光能讓血肉都收縮開裂……可人們也還是在那裡生存了下來。
他,埃德・辛格爾,應該也是可以在地獄裡生存下來的!
落地時他踉跄了一下。地面是軟的,不是沙漠的那種軟,而是沼澤的那種軟,可地上分明沒有水,甚至都幹得裂開了。
像烤裂了口的面包。
他這麼想着,懷念了一下他大概已經吃不上的晚餐。
但無論如何拼命地自我安慰和調侃,這種孤身一人待在一個危險又陌生的世界的感覺,實在有點糟糕。
他茫然地舉目四望,不知該往哪裡去。這會兒天空上除了那些倒生的、黑刺般的山峰,看起來倒是正常的藍色,并沒有什麼巨大的裂縫,隻飄着一絲絲不怎麼正常的,粉紅色的雲,依然看不見太陽,仿佛陽光是從天幕之後直接透過來的。
而地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灰黃,大大小小山坡連綿起伏,也看不到什麼活着的動物……或小惡魔。
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當他一腳踩進個掩飾得天衣無縫的空洞裡,差點被一口咬斷腿的時候。
他跳得老遠,心有餘悸地看着那張從地底鑽出的、長滿利齒的大嘴對着空氣不甘地咔咔亂咬一通,又慢慢縮回去。
隻有嘴,沒有五官,後面連着根暗紅色,說不清是脖子還是觸手還是藤蔓的玩意兒……他連這東西到底是動物還是植物都分辨不出來。
他得找個安全一點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到底要怎樣才能離開這見鬼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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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憑空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奈傑爾差點就一道閃電劈了過去。
他甚至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還在神殿――安都赫神殿可不是能随便傳送的地方,何況他也沒聽說過這條龍會傳送術。
“……埃德在哪兒?”他立刻就發現了問題。
這條龍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恐慌和無助。
“……他出事了?”他猜。
伊斯僵硬地點頭:“他掉進了……地獄。”
“……哪兒?”奈傑爾有點不想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冰龍瞬間暴躁起來。
“地獄!”他沖着他吼,“極北之光的地底!他們打開了地獄之門!你們難道什麼都沒有發現嗎?!……”
奈傑爾在他吼出地獄兩個字的時候就冷靜地封閉了周圍,讓聲音無法傳出,然後又拖着這條看起來快要崩潰的龍三轉兩轉,轉進獨屬于他的實驗室。
他的冷靜也讓那條龍稍稍冷靜下來。聽完他們幾句話便能概括的、失敗的“偵查”,大祭司好一會兒說不出話。
年輕人……真是,熱情又沖動,勇敢又愚蠢。
但這會兒他也說不出什麼責備的話,隻是問伊斯:“所以,你來找我,是有什麼計劃嗎?”
“你們,不是能從地獄裡召喚出羅穆安嗎?”伊斯急切地問他,“能不能直接把埃德召喚出來?”
奈傑爾被噎住了。他以為埃德的想法已經足夠天馬行空,這條龍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不太了解這種召喚的法術吧?”他說,“我們能召喚出的,隻是羅穆安的靈魂。”
“可你們能召喚出活的惡魔。”伊斯說。
奈傑爾又被噎住了。
“……可這不一樣。”他說,讓自己說“說不定真的可以”的想法裡掙脫出來,更加冷靜一點:“埃德可不是惡魔,我們從沒這麼幹過……我們很有可能會把他的靈魂召喚出來,而他的身體會死在地獄。還是,你知道有能把他活着召喚出來的辦法?”
“有。”伊斯皺起眉,收緊的手指讓被按在他懷裡的娜娜難受地掙紮起來。
他松了手,說不出地沮喪:“可我不記得……”
他隻是聽說過這種法術,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他說,“用某種法術跟他聯系在一起。”
他告訴奈傑爾那枚銀鳥兇針:“照理說,無論他在哪裡我都能把他拉出來的,可是這聯系斷掉了……它還有用嗎?”
奈傑爾看着他充滿期盼又充滿不安的眼睛,沉默片刻,用盡量平穩又緩和的語氣安撫他:“或許是有的,可我們需要時間研究一下。我們會看看要如何調整法陣,但與此同時,你應該去找肖恩――他們曾經打開通往地獄的通道,讓布魯克・修安的靈魂得以進入,然後又把他帶了出來,他們應該可以……”
他話還沒說完,伊斯已經像一陣風一樣從他眼前消失……然後又一陣風一樣卷回來:
“借用你們的傳送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