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洛克堡之前,埃德特意去向茉伊拉道謝,感謝她在一片混亂之中還記得找人為他畫下那幅星圖。茉伊拉坐在窗邊向他微笑,但連陽光也無法讓她蒼白的面孔多一點顔色和溫度。
埃德欲言又止,茉伊拉卻看穿了他的憂慮。
“不用擔心。”她告訴他,“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這樣對話從前也似乎有過……埃德沉默了好一會兒,深深地躬下身去。他在她平靜到近乎空洞的雙眼裡看見疲憊與迷茫,卻也看見那迷茫之下的堅韌。
她不是頂天立地的大樹,卻也絕不是攀附而生的藤蔓。即使此刻落盡了枯葉,隻剩嶙峋的枝幹,也仍有根系深紮在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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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堡下,曾經喧鬧的萬泉之城一片寂靜,唯餘水聲潺潺。埃德在斯托克噴泉廣場的台階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意識到那寥寥可數的、匆匆從此處經過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向他投來近乎驚恐的眼神,才想起這也是那位黎明女神的祭司說出那個充滿不祥的預言的地方。
他默默地站了起來,知道自己該盡快返回尼奧,卻又不知為何仍徘徊不去。
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水神神殿的門前。大門洞開,但無人守衛,空曠的大廳裡有兩個信徒盤腿坐在地上,石雕般一動不動。一個年輕的牧師在他望着尼娥的石像發呆時從後面走了進來,卻像是并不認識他,隻看他一眼便自顧自地離開。
還有人在這裡――這一點認知莫名地讓埃德有點安心。他沿着長長的走廊走進後院,也依然無人阻攔。初秋的庭院并不顯蕭瑟,卻分明有了久久無人打理的雜亂。細細的藤蔓瘋長過白石砌成的小路,腐爛發黑的落葉散落在花壇邊。埃德茫無目的地走着,擡頭時微微一怔。
他走到了布魯克・修安的書房外。
他已經許久不曾想起那位有一雙奇異的藍紫色眼睛的老牧師。他曾經為他的死而滿懷憤怒與愧疚,以為那是肖恩・弗雷切所犯下的罪行,但既然被伊斯召喚而來的費利西蒂也不曾提起半句,那位老牧師大概就真的隻是死于年老體衰……現在想來,這甚至能算是一種幸運。
他不該再打擾逝者的安甯。但走出兩步又退了回來,伸手推門。
門關着……但不是從外面鎖上的。
埃德瞪着那扇緊閉的門,幾乎有點毛骨悚然。他左右看了一眼,懷疑在茂盛的草木之後,并不是沒有人盯着自己,卻還是輕敲門縫,聽着門後的木栓發出一聲輕響,然後推門而入。
這裡的一切都還保持着原樣。有一瞬間,埃德幾乎以為能看到那滿頭白發的牧師坐在桌後,向他擡起頭來。
他眨了眨眼,移開視線。被封閉的房間裡隐約有些發黴的味道,在潮濕的南方,這是無法避免的,但在黴味之外,似乎還有另一種說不出是味道還是感覺的東西,若有若無地飄散在空氣裡。
那是他剛剛才接觸過的東西……那是尼亞・梅耶變形的軀體上散發出,仿佛硝制過的皮革般的異味。
尼亞來過這裡嗎?……他來這裡幹什麼?
懷着這樣的疑問,他仔細打量整個房間。布魯克的書房不大,是他平常用來接待私人的訪客的地方。幾排書架上多半是他自己喜愛的各種植物相關的書,牆壁上挂的是鑲嵌在畫框裡的植物标本……
埃德走到了桌前。桌上那本暗綠封面的書被精心包上了銅制的書角,已經有些脫落的金箔嵌出埃德從未聽過的書名――《遠方之鏡》。
聽起來不像是法術相關的書,倒像是某種筆記或曆史……
埃德繞到桌子的另一邊。他還記得布魯克的死亡如何被描述――他就坐在這裡,安靜地垂着頭,一隻手還放在面前被合起的書上,像是在整晚的閱讀之後太過疲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卻再也無法醒來。
埃德遲疑片刻,緩緩地坐了下來,劃破指尖,伸手按在面前的書上。
這沖動且無禮,簡直是對死者的亵渎,而且極其危險……但這一刻,他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答案。
念出口的咒語生澀而怪異,指尖沁出的血未及滴落便散成一團血霧,消失在空氣裡,也滲入手指下厚重的書封。房間裡掠過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陰冷而粘稠。
埃德擡起頭,恍惚聽到某種極有規律的聲音。在他眼中,房間裡的一切猶如被浸在了水裡,扭曲着,搖晃着,有些地方亮得刺眼,有些地方卻像是籠着深深的陰影。
他看見被他随手關上的門再一次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一步步走近,半舊的白袍泛出腐爛般的灰黃,冷漠的面孔卻異常清晰。
他聽見自己開口說了什麼……或者那并不是他。他極力分辨,可聽不清任何一個字。而站在他桌前的男人忽地伸出手,按向他的臉。
他驟然掙脫出來,努力向後仰,一身冷汗地跌坐在椅子上。而在他面前,伊卡伯德・貝利亞臉色陰沉,那雙從來分辨不出情緒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好一會兒才開口。
“了不起。”他說,“雖然不知道你從何處學來……但到底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在水神的神殿裡使用死靈法術?”
埃德沒有開口。他的心髒還在咚咚地跳着,又快又重,跳得幾乎全身都在随之震動。他不得不垂下雙眼,用一臉慌亂和愧疚來掩飾他的驚疑――他分不清他剛剛看到的,到底是過去還是現在。
這的确是死靈法術……能讓他看到逝者在死去前的最後一刻所看到的東西。所以,在布魯克臨死之前……伊卡伯德來過嗎?
他所看到和聽到的都太過模糊,恍如夢境。可他現在也來不及仔細回想。中年牧師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淩厲,而他無從分辨那是因為隐藏的秘密被發現,還是因為他的膽大妄為而憤怒。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開口問道。
“你有試圖隐藏自己的行蹤嗎?”伊卡伯德反問,“何況,就算這裡一個人也沒留,也從來不是可以容人擅闖之地。”
他轉過身去,沒有再給埃德說話的機會。
“跟我來。”他說,“肖恩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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