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龍并不是聽不見埃德的聲音。事實上,當埃德從黑霧中掙脫的那一瞬,它便知道他已經歸來。
可它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
它确切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安克蘭的對手。即使它接受了所有祖先的記憶,擁有它們所有的技巧,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何況它并沒有。而且,它确确實實的,還隻是一條“幼龍”。
但從來沒有誰,敢如此明目張膽的,不隻是從言語上把它當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家夥”。
精靈那心平氣和、遊刃有餘的樣子,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侮辱。即使他有這樣的資格……它也不能接受。
它并未失去理智。它的靈魂像是分成了兩半,有一半在洶湧的怒火之中咆哮,像個氣急敗壞的孩子,用盡所有的力量試圖給這個狂妄的精靈一個教訓,另一半卻冷靜地做出各種判斷,明知并不能達到目的……而對方也并不會真的傷害它,便索性趁機磨練一下自己的戰鬥技巧。
如今它已經能夠做到這一點……并且承認那都是它自己。當有一天它能将之融合在一起,才意味着真正的成熟。
它半躍起身,龐大的身軀輕得像一片雲。疾速劃下的利爪帶着能破除魔法的森寒,蛇一般的長尾卻已經悄無聲息地探向安克蘭身後。
地上驟然卷起的藤蔓讓它微微一驚,但更多是喜――至少,它終于讓他不得不做出反擊了不是嗎?
然而那藤蔓翻滾着向安克蘭纏繞過去,接連而至的是漫天落下的冰椎。
冰龍不知道它是不是該高興……在意識到無法阻止自己的朋友的時候,埃德選擇了戰鬥。
他甚至在冰龍扭頭看過去的時候牽起嘴角,那帶着點無奈的笑容不言而喻――既然你想打,那就打個痛快嘛!
這樣的縱容反而讓冰龍迅速地洩了氣,忿忿地生出另一種惱怒。他們明明一樣大……這是把誰當小孩兒啊……它是為了誰才動手的啊?!
冰龍怒吼一聲,改變了方向。巨大的陰影當頭落下時,感覺到那莫名轉移的怒火,埃德小心地縮了縮,沒敢太明顯。
落回他身邊時伊斯已經變回了人形,繃着臉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
“……我沒事呢。”埃德嘿嘿地笑,不由自主地看向緊握在手中的手杖。
灰色寶石懶懶地一閃,像是在回應他的謝意。
“所以……你看見了嗎?”
遠遠的,隔着大半個已經被完全摧毀的庭院,安克蘭開口問道。
埃德沒有回答。老實說,他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地獄……抑或隻是安克蘭特意為他創造出的幻境。
安克蘭垂下雙眼,沒有追問。
“離開吧。”他說,“你們今天得到的已經夠多。”
他轉身消失在樹蔭之下。而緩緩踱過來莉迪亞無奈地攤攤手。
“我倒是挺願意有人多陪我一會兒的。”她說,“可是,瞧……我并不是這裡的主人呢。”
埃德環顧四周,倒是有點尴尬――有求于人還把别人家裡砸了個稀裡嘩啦,即使他們是敵非友,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他想了想,伸出左手,低聲召喚。綠色的微光從他手心閃開,如漩渦般帶動秋日澄澈的空氣。倒伏于地的草木重新立起,随風起伏,殷紅的玫瑰在這不該盛放的季節裡舒展花瓣……片刻之間,一切恢複如常。
莉迪亞笑盈盈地拍了拍手。
“你真是個好孩子呢。”她真心真意地稱贊。
埃德臉上的肌肉抽了抽,越發尴尬起來。
“那麼,給你一個忠告。”莉迪亞湊近他耳邊,呼吸裡都似乎帶着一絲玫瑰的甜香:“任何時候……别以為自己雙眼所見的便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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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回望時,那美麗的花園已消失在樹影之間――下一次,他們當然也不可能在同樣的地方找到它。
可安克蘭不會毫無緣由地待在這裡。
埃德跑上幾步,伸手抓住悶頭往前走的伊斯的腰帶。
“我們去艾拉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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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又一次,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現。
“即使他真的在這裡隐藏了什麼,如果他不想讓我們發現……也自然有他的辦法。”
伊斯不情不願地承認。
“也許他還什麼也沒做。他隻是……在等。”
蹲在地上的埃德憂傷地歎口氣,扔掉他随手揪起來的一根野草。沒一會兒,又突然跳過去把它撿了回來。
“……你這是打算從猴子變成青蛙嗎?”伊斯說。
埃德沒有回應。他趴在地上,挑挑揀揀,又拔又掐,活像隻在草地上認真覓食的雞。在伊斯忍不住踢他一腳之前,他直起腰來,環顧秋季微微發黃的草地,發了一會兒呆。
“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他說。
“這是百脈根。”他站起來,讓伊斯看他手中的野草,又捏開那尚未完全成熟的圓柱形的種莢……那其中幹癟發黑的種子,顯然已不可能長大。
“然後,”他将另外幾片細長的葉子搓碎湊到伊斯鼻尖,“這是黃花茅……就算沒有曬幹之後那麼濃郁的氣味,它也不該是這個味道。還有,這個……”
“蒲公英。”伊斯說,随口一吹。飄飄洋洋飛起的白色小傘下,那細小的種子亦同樣扭曲變形。
這些植物看似正常,卻并不健康。一兩株或許隻是意外,太多便是異常。
“我知道這裡是魔法充沛之地,它混亂而危險……”埃德說,“可它們不該一直是這樣的吧?否則的話,這片草原不早就秃了嗎?”
即使有些植物不需要種子也能繁衍,長久如此,這片草地也不可能看起來這麼“正常”。
這必然是最近才發生的。
伊斯盯着他,神情卻頗有些複雜。
“……你怎麼發現的?”他問。
他自負于他敏銳的感知……自負于他與這個世界更深刻的聯系――可他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埃德怔了怔。
“就是……覺得不太對。”他喃喃,“我以前在極北荒原的草地上挖過東西吃呢,我知道正常的植物是什麼樣的……”
但現在想想……在某一個瞬間,他或許的确曾聽見拂過草地的風裡,那竊竊的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