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剝了皮的兔子架在火堆上時,伊斯的臉色陰沉得猶如暴風雪來臨前的天空,心情卻隻能用自暴自棄來形容。
他,世上唯一的冰龍,最偉大的魔法生物……在給一個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小野人烤兔子。
不過,跟為一個野蠻人嬰兒買治濕疹的藥相比,這又能蠢到哪裡去?
他蔫蔫地轉動着樹枝,看着滋滋冒出的油脂滴進火裡。娜裡亞教過他如何用炭火烤他最愛的小羊腿,這也沒什麼不一樣,可惜沒有任何調料,烤得再漂亮也好吃不到哪裡去……
但至少聞起來還是挺香的。
對面那孩子繼續啃着自己的手指頭,貪婪地猛盯着兔子的眼神活像隻餓了三天的小狼崽。
伊斯去抓兔子的時候他又竄上了樹,但當伊斯開始拆了木屋的牆闆烤兔子時他又竄了下來,縮在樹底下警惕地盯了伊斯好一會兒,終于還是抗拒不了食物的誘惑,一聲不響地摸過來蹲到了火堆邊。
偶爾他會用那雙亮亮的黑眼睛看一眼伊斯,但很快就會轉回兔子上,專心緻志,一眨不眨,像是擔心一眨眼面前的兔子就會竄下火堆飛奔而去。
還沒等烤熟那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從火上搶過了兔子,一邊燙得不停地換手一邊悶聲不響狼吞虎咽。頃刻之間,那隻不大不小的兔子就變成了一堆骨頭。
他連兔頭都啃得幹幹淨淨。
伊斯瞪着那堆骨頭。他實在沒什麼理由高興,但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嘴角卻正不由自主地微微往上翹。
吃得心滿意足的小男孩挺直了腰,滿意地摸了摸肚皮,突然跑向一邊開始刨雪挖坑,然後在伊斯驚訝的目光中抱回一個比他的頭還要大的金屬的玩意兒,裝上雪往火堆上一架,開始燒水。
那是個頭盔――矮人的頭盔。打造得精美而實用,護頰上環環相交的菱形花紋在火光中閃耀。
這很有可能就是那個矮人亡靈弄丢的頭盔。
伊斯完全不知道該用這麼樣的表情來面對眼前這一幕。他有點想笑,卻又覺得實在有些詭異。
“你從哪兒弄到這個的?”
最後他問道。
或許是那隻兔子的功勞,這次那孩子終于不再裝聾作啞。
“撿的!”他簡短地回答,然後又警惕地看了伊斯一眼。
“我的!”他鄭重宣布,一臉嚴肅。
“……你的。”伊斯點頭同意,“可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男孩兒又丢給他一個輕蔑的眼神:“矮胖子戴頭上的!”
所以,他看到過他――那個亡靈,卻依然敢用他的頭盔燒水喝?
“……那你知道那個矮胖子死了嗎?”伊斯問,“死了又活了?”
這一次,他終于在那孩子圓圓的眼睛裡看見一絲恐懼。
“不是那個矮胖子!”
男孩顯得憤怒又驚慌。
“另一個!沒有死!沒有活過來!沒有!”
伊斯皺了皺眉。
“到底有幾個矮胖子?他們怎麼死的?你全看見了嗎?”
男孩猛盯着火堆,似乎一個字也不想再回答。
威脅――還是誘惑?
伊斯權衡了一番,無奈地意識到,似乎後者更為有效。
“告訴我……我就再給你抓隻兔子來烤。”他闆着一張臉用威脅的語氣誘惑。
“……先烤兔子。”男孩說。
――他們成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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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猴仔兒――伊斯決定如此稱呼這個猴子般敏捷又瘦小的男孩。
與猴仔的交流頗有些吃力。男孩兒大概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話,總是磕磕巴巴言不及義,着急的時候就揮着手吱哇亂叫。伊斯覺得自己這輩子的耐心都快耗盡了,才一點點将他所看到的一切擠了出來。
那個破破爛爛的木屋原本算是男孩兒的家,直到幾天前的某個夜晚,三個矮人突然破門而入。
他們從南而來,氣喘噓噓,頗有些狼狽,像是在逃避什麼兇猛的野獸。
男孩兒沒來得及逃出去,被一個矮人一把抓住。他起初以為自己會被殺掉――他之前從未見過矮人,而那些矮矮胖胖滿臉大胡子的家夥看起來氣勢洶洶,身上還帶着血迹,實在不像是什麼好人。
但矮人隻是把他丢出了屋外,并且告訴他:“快跑!越快越好!遠遠離開這兒!”
男孩聽話地跑了,但是并沒有跑遠。他爬上了那棵高大的雲杉,樹上有他的另一個窩。以他的經驗,要躲避野獸,爬到大樹上比“快跑”要有用得多。
但追來的卻不是野獸,而是一群野蠻人。
那些野蠻人與男孩兒曾經見過的不太一樣。他們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而且極其沉默,從頭到尾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三個矮人發出的咆哮卻會讓人以為木屋裡有幾倍多的矮人。
矮人們利用木屋抵抗了好一陣兒,但最終還是沒能逃出去。一個矮人蹒跚地沖出木屋,然後撲倒在地,血在積雪上染出一片暗色的痕迹。
但最令男孩恐懼的一刻,卻是當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從不知何處的陰影裡鑽出來的時候。
他用樹枝在地上那個已經死去的矮人周圍劃來劃去,撒下某種微光閃爍的粉末,念着奇怪的咒語。那詭異的旋律讓男孩兒的心中充滿恐懼,卻也充滿了渴望。因為害怕和寒冷而僵硬的四肢阻止了他,讓他安全地待在高高的樹上,躲過了所有人的耳目。
他看着木屋旁原本已經死去的矮人又站了起來,呆呆地站在那裡,然後像是接到了某種命令,僵硬地扭轉身體,緩緩走進森林之中。
而那個可怕的男人則帶着那群野蠻人向北而去,另一個不知死活的矮人被扛在一個野蠻人的肩頭,他的頭盔掉落在地面,無人理會。
男孩兒在樹上待了很久很久,久到整個人幾乎凍僵也不敢爬下樹。他記得很清楚,一共有三個矮人,還有一個……是已經死了,還是死了又活了,正在那黑暗的木屋裡靜靜地等着他?
直到蒼白的太陽升到他的頭頂,男孩兒才鼓起勇氣爬了下去,戰戰兢兢地挪進已經被砸得破爛不堪的木屋。
最後那個矮人死在木屋裡,他的頭被什麼重物擊中,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男孩兒又縮在角落等了很久,确定那個死人不會再爬起來才敢靠近。
他想把矮人拖出屋外,但以他的力氣根本做不到。幾條循着血腥味而來的野狼幫了他的忙――在它們把那具屍體啃得隻剩白骨之後,男孩兒再次從他高高的避難所裡爬下來,把矮人剩下的東西拖出去,挖了個坑埋了起來。
但他留下了那件鬥篷。即使滿是血迹,洗一洗再烤幹之後也足夠暖和,一個死得隻剩骨頭的矮人不會比他更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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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凝視着跳動的火焰。他從未聽說過死靈法師會如此明目張膽地行動,他們到底是得到了什麼樣的力量,能如此輕易驅使矮人和野蠻人的亡靈?
莉迪亞……他再次想起那黑發綠眼,慵懶豔麗的女法師。小時候他很喜歡她。她的法術總是華麗而誇張,即便隻是一個簡單的光亮術,她也喜歡讓光芒綻放成花朵的模樣。勞根取笑說她像個玩戲法的,千方百計想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事實上,誰也不敢小看她的力量。
“她或許是我們之中最厲害的。”尼亞曾經這樣對他說,“也有可能半精靈最厲害。嘿,什麼時候我們想辦法讓他們打一架如何?”
盜賊那時笑嘻嘻的,顯然并沒有當真。如果幾個月前在安克蘭地底伊斯所見的幻像是真的發生過……那麼他們确實打了一架,而凱勒布瑞恩顯然并沒有獲勝。
四個人對一個人,勞根死了,尼亞死了,而艾倫失去了一條腿。
半精靈輸得徹底。
如果莉迪亞成為死靈法師的領袖,她當然不可能滿足于死靈法師們從前那種躲躲藏藏的生活,可她到底想要做什麼?伊斯甚至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麼會成為死靈法師。
艾倫顯然是知道的,但從未透露過一個字。那個他曾稱呼為“父親”的男人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以至于伊斯都不敢确定那張日漸蒼老的臉上曾經對他顯露的和藹,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伊斯猛地一驚,回過神來。但卻已經沒有辦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死靈法師的陰謀上。
在他對面,小猴仔兒已經開始啃他的第二隻兔子。
“你父母呢?”伊斯終于忍不住問道。
男孩兒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你知道庫茲河口在哪兒嗎?”伊斯問。
男孩兒一邊摳着牙縫一邊點頭。
“你可以去那兒……找一個叫博雷納的人,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訴他……他會照顧你的。”
無論博雷納對他所說的是真是假,伊斯相信他至少相當照顧自己人,否則也不會在那個魚龍混雜的小鎮上得到人們如此的擁戴,他應該不會虧待一個給他帶去了消息的小男孩。
但男孩兒相當幹脆地搖頭。
“我也可以送你去附近的村子……瓦蘭德之類。”
男孩兒再次搖頭。
“為什麼?你不想可以每天睡在床上,不會餓肚子,也不用擔心野獸嗎?”伊斯不解地問。
這次男孩沉默了許久才給了他回答。
“我是壞的。”他認真地看着他,“很壞。”
伊斯一陣愕然之後,不由得心生怒意。
“誰跟你這麼說的?你多大?十歲?你能壞到哪裡去?”
男孩兒低頭一心一意地啃着兔子,再沒說話。
伊斯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離開時他看着那孩子又爬回了樹上。或許多少還是有些害怕,他再也沒有住在木屋裡,但卻固執地不肯離開這附近。
“我的。”他曾經拍着肮髒的地面認真地對伊斯解釋,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
“我的”什麼?……家嗎?
一瞬間伊斯幾乎想要把他帶回洞穴,但他最終隻是默然離開。
那是不對的。無論是由人類去養育一條龍,還是由一條龍去養育一個人,都是不對的。
他會弄不清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上的位置……
那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