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先去問問娜裡亞。
倒不是他為自己找接近娜裡亞的理由――他現在難道還需要找理由才能接近娜裡亞嗎!當然,也不是說娜裡亞就有多麼睿智,隻是,她那種直來直去的思考方式,對總是想得太多的他來說,就像是能破開迷霧,讓他看見光從何處而來。
他們簡直天生一對。
他找過去時,娜裡亞正在希安神殿的廚房裡忙碌,黑色的卷發高高挽起,利落地指揮着幾個年輕的聖職者。
謹慎起見,神殿裡現在已經沒有半個傭仆,一切都得大家自己動手,而娜裡亞一個人,當然不可能解決明裡暗裡上百人的飲食。輪流來幫忙的聖職者們倒也沒什麼怨言,畢竟他們總能最先品嘗到各種美食。
埃德在門口探頭看了看,感覺那熱氣騰騰一片忙碌的廚房裡有點插不進腳,便隻能站在門邊。好容易娜裡亞有空回頭看到了他,還沒等他揮揮手,一陣清脆的鈴聲敲在了他的耳膜上。
他轉身直沖向密室,聞訊而動的聖職者們已經在密室外列隊等候。
那并不是他們可以擅入的地方。
泰絲和泰瑞都還在獨角獸号上,艾倫也還沒有回來,此刻待在冰龍身邊的隻有芬維。不管怎樣,對着故事書念下去,他還是會的。
埃德沖進去的時候精靈已遠遠退開,微微屈身,肌肉緊繃,像頭随時可以一躍而起的豹子――那是察覺到危險時本能的反應。
但他其實并沒有受到攻擊……至少,并沒有受到有形的攻擊。隻有某種強大的威懾仿佛失去了控制,如海上掀起的巨浪般當頭砸下,讓人無法呼吸,亦寸步難行。
冰龍并未醒來,但有隐隐的火光流竄在它雪白的鱗片之下,仿佛天生的、變幻不定的金色紋路。然而在那輝煌聖潔,如陽光灑滿雪峰的金與白之中,恍惚浮着一層若有若無的灰霧,細看時卻又什麼都抓不住。
埃德留在它脖子上的那圈符文已經不見半點痕迹。他能感覺到它似乎在試圖掙脫什麼,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幫到它。
他隻能大聲叫着它的名字,一點點靠近,感覺就像破開一層層看不見的堅冰般艱難。等他好不容易走到它身邊,才看見娜娜正從它身體的另一邊爬上來,撲騰着翅膀連蹦帶跳,開開心心地追着那些變幻的金色光芒,就像從前追着伊斯幻化出的那條小小的火龍……就像一隻奶貓追着樹影間搖晃的光斑。
滿腦子各種可怕的想象瞬間被抹去,埃德提起的心立刻就落回了原處――如果娜娜沒覺得有問題,那就肯定是沒問題。
他撐着冰龍的大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他背心都汗濕了。
掌心下從來都冰冷光滑的鱗片居然有一絲暖意。在他摸來摸去,想要确認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的時候,冰龍睜開了它巨大的眼睛。
金黃色的眼珠往下一轉,他整個人就被凍結般定在了那裡,對着那隻眼睛裡自己小小的影子呆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叫了一聲:“……伊斯?”
那視線,似乎帶着不知從何而來的冰冷的怒意,讓他剛剛按下的不安又洶湧地翻騰了起來。
眼珠冷冷地轉開,冰龍動了起來。
它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許久未動的四肢似乎支撐不起它龐大的身軀。它不得不展開雙翼,長長的尾巴甩過來甩過去,似乎想要找到平衡,卻也能在娜娜從它背上滑下去的時候準确地抓住它,扔到埃德懷裡。
小家夥沉得像塊石頭,肉又結實,砸得埃德兇骨一聲悶響,往後退了兩步才能站穩,卻也松了口氣。
等冰龍終于站直,娜裡亞才被允許進入這裡。她直撲向冰龍,半點眼神也沒有分給埃德,隻連聲問着:“你還好嗎?能認出我嗎?要喝水嗎?肚子餓嗎?……”
――他二十二,不是七歲呢。
埃德腹诽着……但也隻敢腹诽而已。
冰龍身上金色的光芒漸漸消失,恢複了原本的模樣,卻并沒有變回人形,而是又原地趴了回去。
“餓。”它說,委屈得理直氣壯。
――你二十二呢!能不能不要學娜娜?!
等娜裡亞又跑出去準備吃的,冰龍安然躺在地上,絲毫不以為恥,還挑釁般斜了埃德一眼,又冷哼一聲,移開視線。
埃德一頭霧水。他很高興他的朋友似乎沒什麼改變……不,好像還變得更幼稚了,但他哪裡又招惹他啦?!……因為他把他扔出了地獄嗎?
這麼一想,那點小小的怨氣瞬間熄滅,連點火星也沒留下。
他蹭過去,坐在冰龍腳邊,拍拍它的腿:“真的沒事了嗎?”
“能有什麼事?”冰龍驕傲地擡起下颌,“我好得不能再好!”
埃德懷疑地看它,從它快要從全身每一塊鱗片裡溢出來的得意中猜出了什麼。
“你……”他說,“接受了祖先的傳承嗎?”
冰龍僵了一下。它原本還想把這個秘密留到某個能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時機,但它顯然沒能藏住。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能醒過來?”它氣哼哼地回答。
“真的嗎?!”
雖然有所預料,埃德還是喜出望外――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夢想成真”。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他歡呼着把娜娜舉過頭頂,開心得幾乎想要在地上打個滾。那樣的欣喜讓冰龍對自己的小心眼兒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它到底生什麼氣呢?是娜裡亞自己選了他,一對戀人湊在一塊兒,難道連親熱一點的權力都沒有嗎?它又有什麼權力生氣呢?
這麼一想,氣倒是不那麼氣了,卻難免又有點沮喪。
“……還有什麼問題嗎?”埃德敏銳地感覺到了它突然低落的情緒。
“我沒能解決那個印記。”冰龍說。
這的确也挺令人沮喪的。
“沒關系,”埃德安慰他,“隻要你的靈魂足夠強大,那樣的法術,未必能有什麼太大的作用。”
可那并不隻是個法術,它也是個契約。違背契約者必然會受到懲罰。
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卻也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太過清楚。
“所以,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埃德是真的很很好奇,“你不是說那過于龐大的記憶會吞沒你的靈魂嗎?”
“隻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其實一點都不難。”冰龍又得意起來,“我隻是一點一點,把所有的記憶當成一本本書,分門别類地整理起來……”
它在自己的腦子裡,建了一座圖書館。各種各樣的知識自不必說,祖先們所經曆的一切,也完全可以變成書頁裡的故事,它們的怨恨與不甘依然存在,卻不能再那樣強烈地沖擊它的靈魂。
埃德覺得……這,不就是他最初所以為的“傳承”方式嗎?!
所以巨龍的傳承,為什麼千萬年來都那麼簡單粗暴?沒有誰想過可以用這種方法,讓它們的後代接受得更輕松一點嗎?
他委婉地表達了他的疑惑,冰龍卻是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它說,“因為正常出生和成長的龍不會有這種憂慮。它們會被好好地保護着,直到它們的靈魂足夠承受這樣的傳承……或者說,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靈魂,也就根本沒有繼承這些記憶的資格,即使仍能活着,卻也不過是一個傳承記憶的工具。”
它平靜地說起這些,不再因為自己不被父母所期待的誕生而黯然。無論如何,它總歸是活了下來,而它的生命,也并不是無人在意。
“……也,用不着對自己的後代這麼狠吧。”埃德說。
在他們叽裡咕噜的時候,第一頭烤羊已經擡了進來。娜娜看着一整頭羊瞬間消失在冰龍的大嘴裡,震驚又羨慕,同樣張大了嘴,試圖一口吞掉它的小羊腿。
娜裡亞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它的後頸,把它提到毛毯上,三兩下把羊肉切成了小塊放在盤子裡才擺到它面前,隻差給它系上小小的餐巾。
被這樣養大的巨龍絕對要花更長的時間才能有足夠堅韌的靈魂……但是,反正,娜娜也并沒有什麼記憶需要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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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神殿最重要的地方當成自己的巢穴,吃吃睡睡了兩天之後,冰龍才變回人形,離開了那個有着充沛力量滋養身體和靈魂的密室。
他對此心安理得――從水池裡散發出來,彌漫在整個密室的力量,有一大半是從娜娜的蛋殼裡獲得的。
“出生的時候,應該讓它吃掉自己的蛋殼才對。”他告訴埃德,“這樣它就不會一直覺得餓。”
“所以你出生的時候也會吃掉自己的蛋殼嗎?”埃德問,“我是說,如果你是以一條小龍的樣子出生的話。”
伊斯搖頭:“我們的蛋殼,雖然足夠堅固,但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可言。”
“那,娜娜會這樣一直長不大嗎?”娜裡亞更擔心這個,“因為出生時沒有得到足夠的力量。”
“倒也不會,”伊斯把小龍提起了掂了掂,“它其實已經長大了一點。”
這個,埃德還真看不出來……那小小的肚子倒的确似乎又圓了一點。
“我們應該每隔一段時間量一量它的身高……身長。”娜裡亞說,“還有翅膀張開的長度。”
然後他們又開始憂慮起娜娜的教育問題。它固然還小,而且可能營養不足,但畢竟是一條龍,到現在連飛都飛不起來,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一條正常的龍,破殼兩個月就該能飛的!
“它就是懶而已。”伊斯嚴肅地繃起臉,“總有人抱着它,它連自己走都不用,又怎麼能飛得起來!”
正窩在娜裡亞懷裡的娜娜警惕地擡起了脖子。
對上它睜得圓溜溜的眼睛,娜裡亞立刻就心軟了:“也……不用那麼急啦。”
伊斯默默扭開頭――他就知道會這樣。
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應該帶娜娜出去磨練一下……它在黑岩礦坑裡分明就飛起來過一小會兒的!
這念頭不過一晃而過。他并沒有想到,這個“機會”會來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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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陣更強烈的寒風從北方吹來時,也帶來了兩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埃德他們已經回到了斯頓布奇的家中。将瑞伊和羅莎迎進溫暖的客廳時,埃德随口問起賽斯亞納。
劍舞者已經回到了博雷納麾下。明面上,他依然是被驅逐的,但如果有能靠近格裡瓦爾的機會,他總不會放過。
而且,看着他沉默地站在羅莎身邊,似乎也已經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羅莎輕輕地笑了一聲:“我應該知道他在哪兒嗎?”
她的笑容和從前并沒有什麼不同,語氣也輕描淡寫,聽不出什麼情緒――可單單這句話,就已經很不像羅莎・拉圖斯了。
泰絲的眼珠轉了轉,忍不住張開嘴,卻并沒有肆無忌憚地揶揄什麼,隻是默默地把一塊杏仁酥塞進嘴裡。
她是嘴快,但就算是她,有時也不太敢招惹羅莎。
瑞伊在壁爐邊坐下時不由自主地吐了一口氣,挺直的肩背也稍稍放松下來。她打量着這個熱鬧又樸素的地方――它實在親切又普通得不像是一位聖者和一條龍的居所。
但她也知道埃德是個什麼樣的家夥,那點驚訝不過轉瞬即逝。
“我來找那條冰龍,”她開門見山,“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他能去一趟白石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