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直紋絲不動地蹲在湖邊樹林外的那條龍突然展開雙翼,坐在沿湖長廊上的伊斯立刻就跳了起來。而當那條龍在營地上的一片驚呼聲中飛掠過斯塔内斯特爾,伊斯也已經變回了冰龍,沖着那條龍直飛過去,将它堵在了湖上。
它聽見了那聲來自虛無之海的怒吼……卻隻感到遠比人類要冷的血液都在沸騰。
它們在半空中對峙,巨大的翅膀在素來平靜的湖面上激起浪花。而它緊盯着那雙眼睛――那雙空洞的金黃色眼睛,左眼比右眼要渾濁……銀牙的眼睛。
可銀牙已死,它的靈魂消散于天地,它們的戰鬥是真的堂堂正正,而它死時悲哀卻平靜。
它本該得到安息――此刻那雙眼睛裡燃燒的憤怒,根本不屬于它。
“熾翼。”冰龍輕蔑地叫出那個名字,“我以為你不至于堕落到把自己裝進這樣……用屍體拼湊出的軀殼。”
即使降臨其中的隻有一絲意念,那也是一條……巨龍之中最為驕傲的炎龍。
那條龍發出一聲怒吼。殘破的聲帶被強行愈合,秘銀打造的利爪和鱗片紛紛脫落,帶着血色的光芒流淌在新生的鱗片之上,卻到底沒有辦法把那一片銀白變成炫目的火紅。
它也沒有辦法用這副天賦與它完全相反的軀殼,噴出一點火花。
發現自己事實上被困在其中的炎龍一爪抓向冰龍。
哪怕隻憑着這副不合身的殼,它也能撕碎這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小冰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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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收帆收帆!其他人都别看了!給我滾進船艙!”
伯特倫在獨角獸号的甲闆上飛奔怒罵,自己卻不時擡頭看看那兩條剛撞在一起就打得天崩地裂的龍,一時間竟想不出哪裡是安全的。
這簡直是天降橫禍。他們來的時候就不該貪圖方便,将船停在靠近那條龍的這一側,也不該為了好看一直挂着帆的!
“……詹西,轉舵!轉到神殿另一邊!”
他在打算讓船飛到營地那邊之前改了口――老實說這條船飛得并不穩,從維薩城飛來時一大半的路程都是靠魔法漂過來的,隻有最後那段人人都能看見的部分飛了一段,這會兒如果他們一頭栽到營地裡,那才是火上澆油,他這幾天的努力也全都白費了。
即使是逃,也要逃得漂漂亮亮!
然而要轉到神殿的另一邊,他們得從那兩條龍下面穿過去,而它們雖然沒有到處亂飛,卻忽高忽低,看得伯特倫心驚膽戰,唯恐它們突然砸過來撞斷獨角獸的桅杆……或撞碎整條船。
或者幹脆躲進水底?
他想着,卻有有點猶豫。這樣的戰鬥,他們不能參與其中也就算了,連看都看不到,也未免太虧!
泰瑞固然也能撐起屏障,但在這樣的攻擊之下能撐多久就很難說了,而這會兒伊斯顯然是顧不上他們的。
他再次擡頭。冰龍的身體其實比那條龍要小上一大圈,單純肉搏很是吃虧,全憑着身形敏捷勉強堅持下來,還時不時地能反擊一記……就是,好像沒什麼用。那條龍的傷消失得比它還快。
“我們……要不要幫它一把?”邦布問。
伯特倫不禁側目,有點不敢相信這話是平常膽子最小的家夥說出來的。
“我們,不是有‘那個’嘛!”邦布躍躍欲試。
伯特倫臉黑了:“你是想把我們自己炸上天,看看能不能碰巧砸到那條龍身上嗎?!”
自己都沒能完全掌握的武器也敢亂用?!
“收好你的帆!”伯特倫一腳踢過去,耳邊卻突然有什麼聲音,像破裂的水泡般炸開。
巨大的黑影從天空急速墜落。那兩條扭在一起的龍轟然落進水中,距離不遠的獨角獸号被驟然而起的巨浪抛起,吱吱嘎嘎地響着,控制不住地歪向一邊。
伯特倫的心都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了,一半兒是因為他剛剛擡起一隻腳,要不是眼疾手快抓了跟繩子,這會兒就已經掉水裡跟那兩條龍作伴了;一半兒是因為,現在的獨角獸号的确比以前結實,但一旦有所損壞,修起來可是翻着倍地費錢!
他抓緊繩子,欲哭無淚。而他還在半空裡晃蕩,那兩條龍又已經從水裡沖了出來。他在最近的距離看着它們巨大的身軀幾乎擦着他的鼻尖向上直飛,每一塊鱗片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及,冰龍背上那一條長長的傷口,已經消失無蹤。
伯特倫吐出了憋住的那口氣――伊斯并不是獨自在戰鬥。
獨角獸号又豎了回去,依舊在巨浪中搖晃,但湖面上這點浪跟大海根本不能比。他嗖嗖幾下就爬回了船,在船身從神殿長廊的邊緣擦過時,看見了站在其中的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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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之杖上的水波開始旋轉,斯塔内斯特爾的湖面漸漸平靜下來,獨角獸号飛快地沖向神殿後方,卻又轉了個圈,倒回更靠近神殿的地方。
神殿的防護向着湖面擴張了一些,泰瑞不會察覺不到。
而那兩條龍已經打到了神殿的另一邊。
當它們撞向神殿,流竄的電光會像蛇一樣兇猛地咬過去……但并不會咬到伊斯。熾翼本身或許并不在意這樣的傷害,它附身的軀殼卻會在電光中不由自主地痙攣,讓伊斯能夠趁機狠狠地給它幾下。
它隻能憤怒地咆哮着,離神殿更遠一些。
埃德并沒有追着它們跑來跑去。他固然擔心伊斯,但身後的神殿和神殿裡的人,以及神殿外的營地,都同樣是他的責任。
被伊斯扔在了長廊上的娜娜在他懷裡扭動着,尖利的小爪子緊緊地抓着他,難得地有些不安。
“……别擔心。”埃德小聲安慰,“他不會有事的。”
他低垂的視線裡有娜娜甩個不停的尾巴,有長廊雪白的大理石欄杆,有斯塔内斯塔爾仍在緩緩起伏的,湛藍的湖水……也有此刻正在神殿上空的兩條龍。
這裡是柯林斯。如果伊斯會輸在這裡,他們的計劃,就真的隻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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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龍的戰鬥粗魯而殘暴,沒有半分優雅可言,就像兩隻狂怒的野獸般彼此撕咬。伊斯曾嘗試使用它寒冷的吐息,但那被強行複活的軀體也畢竟是冰龍的軀體,對寒冰有着極強的抵抗。而它還不想過早地使用永恒之火。
那就隻有用最原始的方法戰鬥。
熾翼比曾經的銀牙要強壯得多,但在戰鬥的技巧上卻實在乏善可陳。作為巨龍之中最強大的一種,很少有其他龍會去招惹它們,而炎龍同族之間也都隔得很遠,它大概在數千年前還活着的時候就已經很少需要這樣戰鬥。
而伊斯……它也已經許久不曾用巨龍的形态來戰鬥。
察覺自己的笨拙時冰龍惱怒不已。它甚至時不時地想要凝出把冰刃砍過去……它為什麼不能凝出把冰刃砍過去?
再一次靈活地從熾翼肚皮下鑽過去時,它旋身甩出了長尾――尾巴裡卷着一柄比它作為人類時使用的武器大得多的冰劍。
陽光穿透它剔透的劍身,描繪出其中蜿蜒的符文,為它們鍍上一層燦爛的金光。
熾翼在那柄劍快要砍到它背上的時候才試圖閃避。
這樣的武器本不該能對它造成什麼傷害……但它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
它躲得晚了一點。冰劍重重地砍在它後背上,破開了它的鱗片,深深的傷口向下拉至後腿,濃稠的鮮血從半空裡傾瀉而下,在透明的防護之上灑開一片血色的花朵。
它放聲咆哮。即使感覺不到疼痛,這也實在是莫大的恥辱……它都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受傷是在什麼時候。
可它痊愈得比伊斯更快,扭頭便咬向冰龍的脖子。
它咬了一口的冰。
冰龍準确地往它嘴裡塞了一大塊冰,趁機向下急墜,又翻身從另一側飛到它上空,射下漫天冰箭。
熾翼急速地旋轉,冰箭在疾風中失去了準頭,散成一堆無害的小冰塊,又在觸及營地的防護時變成一片飄飄揚揚的雪花。
它們這會兒已經打到了營地上方。當知道到自己身處保護之中時,大部分人不再向更遠處逃竄,而是大着膽子擡頭觀戰――這實在是很難得的經曆。
有人好奇地伸手接住雪花。陽光之下,那晶瑩的六瓣花朵卻并不那麼容易融化。
立刻便有人試圖把這東西收藏起來。不管是留作紀念,帶回去做禮物還是賣錢,有什麼比這更特别的嗎?
甚至有人開始遺憾另外那條龍的血居然沒有滲過來。龍血可是極其珍貴的材料!
銅焰矮人們則吵吵嚷嚷地想對那條龍射上幾箭,或者扔出他們心愛的小飛斧,又被莫克頭痛地壓下去。
柯瑞爾其實也手癢得厲害。他的準頭可比矮人要好得多!他的箭也是極其難得的魔法箭矢……可連埃德都沒有出手,他還是……低調一點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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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冰龍掌握了新的戰鬥方式,熾翼便有些手忙腳亂。它從不知道一條冰龍可以這樣戰鬥。倘若它也能使用天賦的能力,它的烈焰絕不可能輸給寒冰,何況它如今的能力可不止烈焰……然而這具軀體容納了它卻也束縛了它,甚至還不如斯科特的軀體好用。
隻要它在,這具軀體幾乎是不死的,然而即使滿懷憤怒與不甘,它也隻能承認,這樣糾纏下去并沒有什麼意義。
又一次被冰冷的長槍紮穿翅膀的時候它連聲怒吼,沖向天空。
金紅色的火焰從它的身體之中爆開,直撲到緊追不舍的冰龍頭上。那火焰其實并無實質,卻仍壓得冰龍驟然下墜了一截,當它能睜開雙眼,重新追上去,另一條龍已經從半空裡掉了下來。
那隻是一具被扔下的軀殼,冰龍卻仍不由自主地猛撲過去,試圖抓住它。
它可以把它撕成碎片……卻不能見它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摔個血肉模糊。
然而它并未能抓住。那軀殼再一次被火焰所包圍,在半空裡消失無蹤。
冰龍放聲咆哮――那家夥到底要這樣一具軀殼做什麼?即使證明了它根本不好用也不肯扔下嗎?!
但并沒有多少人能夠感受到它的憤怒。地面之上,人們已經開始為它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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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條……伊斯,他赢了嗎?”
過了好一陣兒,弗裡德裡克才小聲問道。
“敵人都逃了,當然是赢了。”菲利回答。
雖然那條氣得在半空裡轉圈,一聲一聲吼個不停的冰龍或許并不這麼認為,但它的确是赢了。
人們隻會把它的怒吼當成驕傲。
原本聚集在宴會廳裡的人這會兒都站在神殿的廣場上,畢竟這裡的視野更好――誰也不想錯過這樣的戰鬥。
博雷納不自覺地站得離湖邊遠遠的,聽着周圍的人們低聲的議論。恐懼與疑慮依然存在,但伊斯的勝利也确實讓許多人開始覺得,埃德那大膽的主意,或許也不是異想天開。
誰控制了那條龍,幾乎是不言而喻的事。但這樣一來……那位被扔下的牧師大人,處境就變得異常地尴尬。
萊威遠遠地站在一邊,再也沒法維持臉上雲淡風輕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立刻從這裡消失,但在巨龍的吼聲落下,神殿的另一重防護開啟時,他就已經失去了機會。
何況,如果他那樣狼狽而逃,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就算他的神……把他忘在一邊,科帕斯也不會放過他。
博雷納遠遠看着他失魂落魄,形隻影單的樣子,簡直要心生同情。但于牧師大人而言,災難還并未結束。
埃德穿過人群,走了過來,開口問他:“萊威大人,您那條龍……隻是個傀儡吧?”
萊威怔了怔。他的腦子已經亂成一片,完全不明白這種時候埃德為什麼會問他這種問題。
“它并沒有自己的意識,是嗎?”埃德耐心十足,循循善誘,“隻是個被造出來的空殼……像魔像一樣,隻不過自主的能力比魔像還要低。沒有您的命令,它動都不會動一下。”
萊威不由自主地點頭,本能地意識到這是個推脫責任的機會――雖然給他這個機會的人有點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