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來之前,發生在三重塔下的一切,已經以令人意外的速度,傳至某些人的耳中。
傳訊者消失在黑暗中之後,亞倫?曼西尼匆匆地套上外套,一頭紮進了他神秘的收藏室,臉上有難得一見的慌亂。
收藏室的盡頭是兩個木質的葡萄酒桶,這是被改作他用的酒窖留下的最後的紀念,沒人知道酒桶下還有另一個入口,直通向一個小小的密室。
對曼西尼來說,這個深藏地底的小房間或許是他整個華麗無比的宅邸裡最重要的部分,即便是挂在牆上的一幅看似普通的壁毯,其價值也遠勝他所有怪異的收藏。
他熟練地點燃火盆裡的木炭,架上雕刻着符文的銅盤,用一種極其珍貴的寶石研磨成的粉末,仔仔細細地在灼熱的銅盤上灑出規整的字迹,将他剛剛得到的消息傳給身在遠方的尊者。
這種方式并不适合用來傳遞太過複雜的消息,而且實在所費不菲。死靈法師們的方法要簡單得多,但會亵渎尊者……曼西尼的額頭上很快冒出了汗珠,不得不頻頻擦拭――唯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後悔年輕時沒有學習法術。
微光閃爍的粉末很快消失,像是被融化,又像是被銅盤上飛符文所吸收。尊者回複的速度總是難以預料,有時甚至會隔上好幾天,他卻完全無心回到卧室繼續他被打擾的睡眠,而是盯着銅盤,忐忑地等待着。
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如果早知道讓羅莎?拉圖斯和那個劍舞者去尋找失蹤的德阿莫,竟會把他們帶到三重塔,甚至救出了博雷納……他大概會選擇讓德阿莫随便死在什麼角落。
此刻他心中滿是不安。如果這一場他無心導緻的意外擾亂了尊者的計劃……他之前付出的種種努力。所做的一切,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他會被抛棄……或者更糟。
他并沒有等太久,火盆中火花忽然爆開,點點火星在銅盤上緩緩拼出燃燒的字迹時,他整個人都撲了過去,急切得像是饑餓已久的流浪漢看見一隻剛剛出爐的烤火雞。
得到的回複隻有簡簡單單的一行,語氣平和。看不出有任何怒意。很快便黯淡下去,隻留下黑色的痕迹,卻讓曼西尼沉思良久。
――也許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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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頓布奇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洛克堡的宏偉也遠勝克利瑟斯,甚至安克坦恩的黑堡,但在博弗德王朝不到兩百年的時間裡,卻有好幾任國王計劃過換個城市做都城。或者換個地方做王宮,隻不過始終因為種種原因而無法達成。
不由自主地盯着三重塔看了好一陣兒。埃德忽然理解了那些國王們的不滿――任何一個進入洛克堡的人,目光都會在第一時間被城堡西側的三重塔,而不是宏偉的主堡所吸引。王權的力量輸給了魔法……對于大部分國王們來說,這大概是一件令人不悅卻又無可奈何的事。但除非他們願意把王座搬到三重塔上。這樣的情形很難改變。
埃德再次提醒自己要對安特國王表現出足夠的尊重――事實上,如果不是看似粗心大意的菲利提醒了一句,他大概已經高高興興地帶着朋友們返回柯林斯神殿。而不會出現在洛克堡。但作為聖者,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千裡迢迢跑到南方拜訪了精靈王。卻沒有在一河之隔的斯頓布奇露個面、跟魯特格爾的國王陛下打個招呼就跑了,顯然是不合适的。
他實在還有太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比如,埃德?辛格爾完全知道該如何面對一位國王――但聖者該如何面對安特?博弗德?
那位國王陛下看似親切,卻無法讓埃德有深交的欲.望。在他認識的王者之中,寇根?銅焰暴躁沖動,達頓酋長沉穩睿智,佩恩?銀葉高貴優雅,博雷納率性随和,即使有各自的秘密和難題,埃德卻能感覺到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的真誠,而安特……卻讓人覺得隻是太過努力地在扮演一位溫和的國王,體貼的丈夫,虔誠的信徒。
真正的“安特?博弗德”……總是面目模糊。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又不是要跟安特交朋友,幹嘛要計較那麼多呢?說不定國王陛下也正在腹诽他這個天真無知,隻會睜大眼睛傻笑的聖者呢。
……這種想法可真是沒有絲毫安慰。
安特走進房間的時候,埃德正努力把下撇的嘴角往上翹――“愁眉苦臉”可不是他想給魯特格爾的國王留下的另一個印象。
“您看起來真是精神煥發。”安特微笑着向他低頭。
埃德有些僵硬地回禮,察覺到國王的臉色卻顯然不怎麼好,尤其是青灰浮腫的眼袋,看起來似乎拿粉掩飾過,但依舊有些明顯――但他總不能開口就問:“您是否身體不适?我可以為您治療喲。”……
“希望我沒有打擾您的休息。”
最後他隻能這麼說。因為一些瑣事耽誤了兩天,又急着回柯林斯,他差不多是天剛亮就跑來了……國王陛下平常這個時候大概還沒起床?
“當然沒有。”安特殷勤地請他坐下,萬分誠懇地向他緻歉:“我居然不知道您回到了斯頓布奇――應該是我去神殿向您尋求指引,而不是勞煩您前來……是有什麼需要我效勞嗎?”
這過分的熱情和謙恭讓埃德頭皮發麻,尴尬不已。他還甯可面對菲利那種毫不掩飾地寫着“你他媽真是聖者嗎?”的鄙視又懷疑的眼神呢……
“不,并沒有。”他有些慌亂地回答,“我隻是來為五月節上發生的意外向您道歉――也感謝您為神殿所做的一切。”
安特在回到斯頓布奇後,很快便向水神神殿捐贈了大批的财物。埃德來之前看了一眼神殿巨大的儲藏室裡堆積如山的東西,隐隐有些不安――一個神殿富成這樣真的沒關系嗎?
“我隻擔心我做得還不夠好。”安特微笑着,關切地詢問:“有什麼關于那些死靈法師的線索嗎?”
“有一些。”埃德隻能含糊地回答,“請放心,如果有什麼确切的消息,我一定會讓您知道。死靈法師的威脅或許前所未有,但絕非無法戰勝……”
他猶豫着是否要告訴安特,真正的敵人或許根本不是死靈法師,想了一想,還是放棄了――畢竟,那是連艾倫都還無法确定的事。
“當然。”安特贊同地點頭,“十幾年前我就見識過水神的騎士們的力量、忠誠與勇敢……尤其是肖恩?佛雷切大人――如果可以的話,請代我問候他。沒能在五月節上見到他,實在是有些遺憾。”
埃德的心猛地一跳,心虛地想要移開目光,卻又隻能硬着頭皮繼續帶着越來越僵硬的微笑,直視安特褐色的雙眼:“我想他也一定有些遺憾。等他回到柯林斯神殿,我一定會向他轉達您的問候。”
他很清楚國王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他臉上移開,而那大概并不隻是因為禮貌。
“還有您的舅舅,斯科特?克利瑟斯……我知道您的母親依舊懷念着他,我也一樣。”安特歎息着,神色黯然。
有一瞬間,埃德覺得他在那張略顯方正的臉上看到了某種真實的東西……但這個話題也一樣讓他心虛。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那麼多不能說的秘密,每一句話,沒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都得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洩露了什麼……
不其然的,佩恩的聲音又一次回響在他耳邊――“日複一日,你終會發現有越來越多東西,無法與你的朋友們分享,那些你隻能獨自背負的重量會改變你……無論你是否願意。”
而他現在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大概隻有這個:至少,如今他仍能與自己的朋友們分享一切……
――或許并不是一切。
心情突然間煩亂起來。埃德隻想盡快結束這他毫無興趣,卻不得不進行的拜訪。感覺活像是十幾年前被母親拉去參加的那些無聊透頂的宴會……
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安特很快便微笑着起身,表示他不敢再占用聖者更多寶貴的時間。埃德如釋重負地向他告辭,走出主堡厚重的大門時,恍惚覺得自己又經曆了一場異界之環中的考驗,筋疲力盡,昏昏沉沉,還一點都沒有通過考驗時的成就感。
他的馬車就停在院子裡,随他前來的聖騎士羅威爾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後――沉默得埃德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此刻才踏前幾步,周到地為他拉開車廂的門。
埃德很想透口氣,哪怕隻是在開始喧鬧起來的城市中随意走走也好,水神神殿與洛克堡距離并不遠……但拿着永恒之杖招搖過市顯然不是什麼好主意。
他沒什麼精神地鑽進車廂,馬車剛剛開始掉頭的一瞬間,一個小小的紙團從半開的窗口掉了進來。
埃德疑惑地盯着紙團看了好一會兒,才彎腰把它撿了起來,小心地展開,目光掠過那一行行匆匆寫就的小字,臉色也随之陰沉。
這大概也會成為他不能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之一……但他别無選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