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白色花瓣在冒着熱氣滾水中悠悠綻開,怡人的香氣撲鼻而來。
寇米特瞪着杯中那不知名的花朵,又擡頭看看面前那張不屬于人類的面孔,遲疑片刻,終于還是不自覺地吐出一聲:“多謝。”
情形實在有些詭異――他不确定那橡木雕刻出的魔像是不是能明白這句話的意義,但它甚至能像個法師一樣施法……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誰知道它還有多少能讓他驚訝不已的地方呢?
線條簡單到連眼睛都沒有的木頭臉上看不出表情,但魔像沖他緩緩點頭,以堪稱優雅的姿勢轉身離開。
寇米特再次低頭瞪着端在手中的熱茶,心情頗有些複雜。
被強行傳送時他下意識地以為那是科帕斯幹的,并因此而心生怒意,發現眼前出現一張怪異的面孔的時候,他第一個動作就是不假思索地掄起錘子砸了過去……那一錘在被魔法加固過的木魔像臉上留下了一片白印,随之而來的反擊燒掉了寇米特的白袍――他大概注定與那件袍子沒什麼緣分。
如果不是那個帶着睡帽慢悠悠晃過來的老法師阻止了他們,寇米特懷疑自己會死于一個頭上還頂着幾片綠葉的木魔像手中,也深深地意識到,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給一條暴躁又任性的冰龍,果然還是有欠考慮。
凱立安……伊斯給了他一個護符,告訴他在必要的情況之下,他能把他傳送到安全的地方,他也的确做到了――如果能事先告訴他一聲那個“安全的地方”到底是哪裡,他會遇到什麼人。或者至少通知這裡的主人一聲,應該會更好一點……但如果他敢這麼向那條冰龍抱怨,得到的回答無疑會是理直氣壯的“你又沒問”。
――這的确是他的錯,但是諸神在上,他隻是想要讓他知道,他很信任他……而已。
他确定他并沒有發出任何求救的信号……那條龍一個招呼也沒打就把他扔到了這裡,大概是因為它那邊出了什麼麻煩。他已經客氣地詢問過因格利斯?奈夫。這片山谷的主人,那個傳說中的*師,是否能将他送回神殿。得到了十分幹脆的拒絕。
現在他能做的,隻是在對面椅子上那個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女人饒有興緻的觀察中,無可奈何地捧着一杯茶發呆。
令人心曠神怡的茶香裡,寇米特默默地吞下了一聲歎息。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正向着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他把自己跟一條龍栓在一起的時候。大概就該想到這一點的。
“你怎麼認識它的?”
女人撐着頭好奇地問他。
“……他救了我的命。”寇米特小心地給出最簡單的回答。
女人的臉上卻露出了像是遺憾和不滿的表情,黑如鴉羽的眉毛皺出好看的弧度。
“那可不是一條龍該做的事。”她說,“它太像人了,這樣不好。”
寇米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好繼續喝茶。
“它原本就不純粹是一條龍。”老法師蒼老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邊傳來,“艾比……你該回你的房間了。”
被叫做艾比的女人不悅地挑起眉,冷冷地瞪着老法師。但最終還是重重地哼了一聲,跳起來搖曳生姿地走向自己的房間。似乎是明白反抗并沒有什麼意義。
寇米特繼續默默地喝茶,卻忍不住暗自猜測着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和那條冰龍之間的關系。
幹瘦的老人顫巍巍地坐了下來,好一會兒什麼也沒說,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看起來不過是個普通的,熱情好客的主人,寇米特卻像被石化蜥蜴盯上了一樣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諸神在上,這可是因格利斯?奈夫……寇米特記得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聽過許多關于他的傳說……而這個“傳說”居然還活着。
“茶好喝嗎?”老人用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拖長了的調子問他。
這問題太過簡單,反而讓寇米特花了不短的時間去揣測其中是不是包含了什麼别的意思,才忐忑地回答:“很香。”
老人滿意地點頭,卻又似乎有點傷感。
“我已經聞不到了。”他說,“我并不畏懼死亡……但衰老至死實在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過程。”
話題突然如此沉重,寇米特隻能謹慎地選擇沉默。
“這還是那條龍第一次把其他人送到這裡來――它一定十分信任你。”老人繼續慢吞吞地說。
兩個話題之間沒有一點聯系,寇米特猝不及防地燙了舌頭。
“……我覺得他更相信……您。”他恭敬地開口,“他大概覺得就算我意圖不軌,也絕對沒有成功的可能。”
老人咧開嘴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更深。
“你是個牧師。”他說。
另一個話題――寇米特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老法師過于跳躍的思維。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兇口,那件被燒壞的白袍已經被換了下來……現在,他的兇前并沒有耐瑟斯的标志。
但同時,他意識到自己仍舊是個牧師。他依然擁有神所賜予的力量,盡管連一個木魔像都無法擊倒――那純粹是因為他不夠強大。
伊諾克和那兩個帶走他的年輕牧師也并沒有失去力量……所以,對他所信仰的神祗來說,到底哪一邊才算是背離了他的指引?或許,他們信的根本就不是一個神?
這個問題已經不止一次地困擾過他。
寇米特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向一個法師尋求這種問題的答案似乎并不合适……但他或許多少可以求助于這傳說中的*師的知識與智慧。
“……有一種祭祀的方式,被稱為‘血祭’,相信您一定聽說過。”他急切地開口,沒有意識到這個話題同樣跳躍。
“我聽說過,也曾親眼目睹。”老人臉上的笑容更深,并沒有拒絕回答,“你想知道什麼?”
.
當陽光照進山谷,照亮随風搖曳的遠志花花穗上晶瑩的露水時,巨大的冰龍發出一聲悶悶的咆哮,轟然落在了草地上。
地面微微的震動讓寇米特跳了起來,帶着驚訝與喜悅望向門外,老法師卻還是安然地坐在那裡。
“别管它。”因格利斯悠然開口,“它的心情顯然不太好,現在出去隻會被它吼得頭昏腦漲,還會被噴上一臉的口水。讓穆德去迎接它吧……反正他不在乎這些,他喜歡那條龍還勝過他頭頂的橡子呢,早知道就不用費心費力地讓他發芽了。”
寇米特茫然地沉默着,一時竟說不清這句話裡有多少詭異的地方。
聊了半夜,老人此刻卻沒有顯出一點疲憊之态,反而神采奕奕,連說話的速度都似乎快了一些。
他金綠色的雙眼異常明亮,水洗過一般,連眼底向外放射的紋路都一清二楚――就像他眼白了鮮紅的血絲一樣一清二楚。
寇米特緩緩坐了下來,心中不知從哪裡生出隐隐的不安。
他能聽見門外巨龍的吼聲――它的确心情不好,因此問出那句“有個穿白袍拿錘子的家夥被傳送到這裡來了嗎?他在哪兒?”的時候,聽起來簡直像是跟他有仇,準備沖過來一口把他咬成兩截的樣子。
他不知道那不會說話的木魔像要如何回答……用手語嗎?它甚至都沒有手指!
“别跟我抱怨!”冰龍惱怒地低吼着,“那個老頭子把護符給我的時候又沒說不許給别人!”
“……”
“他用錘子砸你?他為什麼要用錘子砸你?”
“……”
“……反正也沒砸出一條縫來,别這麼小心眼兒――等等,你不會已經燒了他吧?!”
“……”
“好吧,我想他以後不會這麼幹了……嘿,你頭上真的結了顆橡子兒……你準備拿它幹嘛?”
那自言自語般的對話讓寇米特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他沒想到還能發現一條巨龍這樣的一面,随意又自然,像個坦率的、毫不設防的孩子,仿佛這個山谷就是它的家園。
“我曾經許下承諾。”因格利斯突兀地開口,“如果你能夠看見……我想我做到了。”
寇米特驚訝地望着他。老人所說的那個“你”當然不是指他……而他漸漸渙散的目光裡,看見的大概也不是他。
當老人的雙肩垮下去,緩緩向前栽倒的時候,寇米特本能地沖過去扶住了他,驚恐地意識到,那明亮的雙眼,異常的亢奮……他曾經從自己瀕死的母親那裡看到過。
“滾開。”
缺乏溫度的聲音響起,正不知所措的牧師回頭看着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的,黑發白裙的女人,看着她用近乎溫柔的姿勢将老人攬入自己懷中。
“也許我能……”寇米特遲疑地開口。
“你能什麼?”女人沖着他冷笑,“他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他隻是老得快死了,你能有什麼辦法?向你的神祈禱嗎?”
寇米特沉默不語――他的确無能為力。
沉重的腳步聲裡,一個金發藍眼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神情惱怒又慌亂。穆德像個壞掉的木偶一般被他扛在肩頭,長長的木腿直拖到地上。
“搞什麼?”他叫着,“為什麼穆德會突然――”
他的視線落在老法師的身上,聲音戛然而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