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時間,克利瑟斯堡大廳裡的餐桌邊難得地幾乎坐滿了人,卻似乎比平常還要安靜。
埃德瞪着眼前的早餐,胃裡不停地翻騰。他很想在椅子裡蜷成一團,此刻在他身邊的人沒有誰會在意他這麼做……即使他沒有在早餐時出現,而是躲在自己的房間,把頭埋在枕頭底下花上一整天來自怨自艾甚至痛哭流涕,他們都隻會給他更多的同情與寬容,連瓦拉也不會來責備他的懶惰與失禮。
但他還是努力坐得筆直,脊背*地緊貼着椅背,感覺到一陣又一陣寒意從堅硬的木頭裡鑽進他的骨髓,讓他突然很想來點酒。
擺在他面前的卻隻有他動也沒動,已經冷掉的奶油湯。
小時候瓦拉總拿這個來安慰他……但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不用承擔什麼責任,所有的錯誤都可以用眼淚沖走,輕易而舉便能獲得原諒……而他正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愚蠢又軟弱。
昨晚大家推測安特之後的行動時他基本上隻是坐在那裡發呆,但他并不是一點也沒有聽進去。
克利瑟斯堡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何況還有一條巨龍在守護着它。召集軍隊多半隻是裝裝樣子以示威脅,安特不會不考慮強行攻擊的代價。
他更有可能派出使者,與辛格爾家達成某些交易。裡弗?辛格爾的财富可以解決許多問題,隻看他們願不願意。
但商量到最後,有一點是安特一定會要求,而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他應該會要求你再一次當衆認罪……然後用你父親的錢為你贖罪。”艾倫說。
“我兒子沒做錯任何事!”身為商人,本該擅長讨價還價的裡弗卻異常強硬。“我不會因此而給他一個子兒,我也不會讓他再碰我兒子一指頭!”
“哪怕隻是暫時的妥協?”艾倫建議,“讓我們可以先解決眼前的危機,再想辦法洗清他強加給埃德的罪名?”
“他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斯科特說。
“……聽起來你很想和自己曾經的朋友打上一仗。”艾倫歎氣。
“朋友”這個詞似乎讓斯科特很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體。
“不是我想。”他有些惱怒地說,“是他想!”
“……他知道你在這裡嗎?”艾倫問道。
斯科特緊緊地閉上了嘴,臉上肌肉緊繃,神情幾乎有些扭曲。
“如果他在神殿之中有耳目……甚至在這裡也可能會有。那他不可能不知道。”諾威輕聲說。
“那不重要。”斯科特冷着臉。“重要的是到了現在這種地步,他也一樣無路可退。他很清楚捏造出的證據總有被揭露的一天,如果不趁現在把他所有的敵人都徹底摧毀。到那一天被踩在腳下的就會是他。他當然會派來使者――但絕對不會隻是要錢那麼簡單。他也很可能不會正面攻擊,但他不會放過埃德……以及那些會不計一切代價為他複仇的人。”
埃德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他到底是怎麼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還把這麼多人都拖下水的?
一整晚,愧疚與自責啃噬着他的靈魂。但他不能逃……他甚至不能死。
他已經不可能知道,如果堅持到底絕不讓步。結果是不是會更好一些……但他自以為是地承擔了那些他根本沒有犯下的錯,依舊把他所關心的人全都卷了進來,甚至讓他們處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畢竟他已經自認有罪……無論那些證據是多麼的荒唐可笑,他自己給了國王最充足的理由。
這才是他真正的、無法推卸的責任……而這裡甚至沒有人會因此而責備他。
他從來不知道“愛”也是如此沉重的負擔。
餐桌旁每個人說話都格外小聲。仿佛他已經脆弱到隻用一點聲音就能擊得粉碎。泰絲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嘴裡塞滿了食物,目光每一次落到他身上都會迅速移開。像是擔心自己一開口就會說錯什麼話;瓦拉一聲不響地拿走了他面前的湯,換上熱氣騰騰的另一盤;娜裡亞做了她最拿手的蛋奶酥。在小莫一溜煙竄過來時一把按住了它,一點兒也沒許它偷吃……
這樣的小心翼翼,反而讓他如窒息般難受。
兇口有一種幾乎要爆裂開來的悶痛。憤怒,自責,彷徨……許多情緒一層層堆積,卻無法發洩的郁塞。他想要咆哮,怒吼,放聲大哭……卻隻能裝作若無其事。
或者至少能有誰來斥責他也好,哪怕是像菲利曾經做過的那樣劈頭蓋臉的痛罵……
一陣腳步聲傳來,幾乎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看向門口。走進大廳的守衛顯然因為這樣的注目而吃了一驚,他停下來,不安地掃了一眼餐桌邊的人,才走到裡弗身邊,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埃德忐忑地豎起了耳朵――這裡輪不到他做主,即使他還是什麼見鬼的聖者。但現在發生的任何事都可能是他的愚蠢所導緻的……
裡弗有些疑惑地皺起眉,目光迅速從埃德身上掠過,又看了看菲利和斯科特,最終卻還是什麼也沒說,擦了擦嘴便起身而去。
埃德呆呆地瞪着他們消失的方向,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手,銀勺在湯盤上敲出清脆的一聲響。
斯科特看了埃德一眼,又看看瓦拉,欲言又止。
“……埃德。”瓦拉開口道,“去看看發生什麼事。”
克利瑟斯堡的女主人端坐在那裡,腰挺得比他還要直,卻像平常一樣冷靜又從容。
埃德愣了一愣才跳起來往外沖,幾乎撞翻了椅子,還沒跑到門口又沖回來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了母親一個大大的擁抱――他不知道還能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激。
她沒有把他當成需要藏在懷中小心呵護的孩子,哪怕無時無刻不在為他擔心,她依舊願意給他機會去面對自己的錯誤,承擔自己的責任……他是多麼幸運才能擁有這樣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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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猜想他多半會見到國王派來的使者――比如奎林?阿伊爾。但站在裡弗面前的卻是兩個渾身是血的聖騎士……其中一個還氣息奄奄地挂在同伴的肩上,正被裡弗指揮着城堡的守衛扶到一邊。
“……索爾茲!”他大叫着沖了過去,一邊治療着那個他并不熟識的重傷者,一邊驚慌失措地擡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仍能自己站立的年輕聖騎士一臉呆滞地望着他,似乎也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被攻擊了。”他神情茫然,聲音細如蚊蚋,說起話來颠三倒四,語無倫次,每一個字卻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地刺進埃德心中:“我們被攻擊了……湖面上起了霧……好大的霧……大家都死了,到處都是血……我什麼也看不見……為什麼會這樣?……我是聖騎士,我不能逃走……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不可能成功……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他一頭栽向地面。
跟着埃德跑出來的伊斯一把抱住了他,驚訝地望向埃德,眼中有同樣的難以置信。
埃德半跪在那裡,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凍結成了冰――所有人都說安特不會攻擊神殿,至少不是現在,他沒有足夠的理由……
――或許他根本不需要理由。
他幾乎能聽見怒火轟然而起的聲音,狂吼着席卷了一切。
視線被燒成一片雪白,他能聽到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但他并沒有停下脫口而出的咒語。
下一個瞬間,眼前是一片迷霧。
而後他的身體猛地向下墜去,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還沒來得及害怕就掉進了湖水之中。那冰冷而疼痛的感覺像是掉在了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但他并沒有死,隻是好一會兒動彈不得。
他漂浮在水中。湖水依舊清澈,擡頭能看見湖面上霧氣湧動,相互擁抱又散開,那其中似乎有着某種奇妙的旋律,讓他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茫然地凝視。
但眨眼間霧氣和湖水同時被攪亂,一隻手迅速将他拖上水面,在他還在發呆的時候擔憂地拍打着他的臉頰:“埃德……埃德?你沒事吧?”
埃德怔怔地看着眼前黑發的女孩……他大概在傳送的時候把她一起拖了過來。
“這裡是什麼地方?”娜裡亞不安地看着四周目光無法穿透的迷霧,抹去臉上的水珠,“你把我們弄到了哪兒?這是你幹的吧?哦,我真讨厭傳送術!”
“湖……”埃德喃喃低語,“這裡是斯塔内斯特爾湖。”
就像索爾茲所說的那樣……“湖面上起了霧”……那麼,他所說的其他……也全都是真的嗎?
埃德突然掙克娜裡亞的手,在水面上撲騰着,盲目地開始往前遊。
這地方不對勁……他應該是傳送到神殿的傳送陣上的,卻傳送到半空,掉進了水裡……但這裡無疑就是斯塔内斯特爾湖,神殿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得找到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