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最寬處也僅容三四人并行,流水、苔藓和垂落的藤蔓在兩邊岩壁上繪出奇異的圖案,讓人生出許多想象。耳邊隻有風與水交彙出的嗚咽,偶爾幾聲鳥鳴遙遠得如在夢境之外,走得久了,整個人都會恍惚起來,懷疑自己是否已身在另一個世界。
寇米特并不能清楚地想起他到底是在哪裡見到了斯科特,他隻記得某個夜晚他栖身于山谷,夜半時分突然驚醒,在一片幽暗之中看見遠處隐隐的火光……還有一群天鼠慌不擇路地從他腳背上飛竄而過。
好奇心讓他提着錘子摸了過去,然後看見了那個完全被火焰所包圍的人形。
“那火就像是從他身體裡冒出來的。”他告訴伊斯,“又像是……他根本已不是血肉之軀,他的形體不過是火焰變幻而成。”
所以最初,在斯科特轉頭看向他之前,他把他當成了火元素。特拉維斯曾經說過,很久之前,在無人之地,有着更為純淨的魔法之力的地方,發現元素生物也不是什麼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甚至有冒險者會設法捕捉這些生物賣給法師――它們有着同樣強大的力量,卻比從異界召喚出的同類要溫馴許多,更不會被輕易驅逐,是極受歡迎的仆從。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但很快便再難前行。阻止他的不是越來越高,高到令人窒息的溫度,而是一種發自内心的恐懼。
“像這樣?”伊斯問,然後自兇腔深處發出雷鳴般的低吼。
那聲音轟隆隆地從山谷中滾過,也轟隆隆地砸進寇米特的腦子裡,那種連靈魂都要被轟出來的感覺讓他瞬間白了臉。
“……就是這個。”他說,努力不讓自己的牙齒磕在舌頭上:“龍威?”
伊斯點頭,臉色似乎比他還要難看。
“我以為‘龍威’是靠聲音來施放的法術。”寇米特假裝無意地扶了扶岩壁,穩住自己有點發軟的身體。他的心髒還在像溪水裡的魚一樣撲通亂跳,這感覺,在知道自己其實并無危險的時候,簡直有點……刺激。
“那時候他并沒有發出聲音。”他回想着。
“龍威是天賦的能力。”伊斯向他解釋:“借助聲音來施放是最簡單的。但一條成年的龍……一條足夠強大的龍,隻要它想,不必借助什麼就能散發出令人恐懼的氣息。”
他心情很糟,卻不會像從前那樣冷着臉不發一語,或不管不顧地自行其是。寇米特又安心了一點――他一直擔心這條龍會因為斯科特而輕易失控,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顯然成熟了許多。
這樣的話,他也能試探着多問些問題。
“斯科特不是龍……吧?”他說。
那點遲疑,是因為斯科特轉向他時那雙讓他的血液都為之凍結的,金黃色的眼睛。
那麼亮,又那麼冷。
他其實不是第一次看見斯科特的眼睛變成金色,可從前他能感受到其中的憤怒或激動,感受到那些屬于人類的激烈情感,而那一次,無比深刻地鑿進他腦子裡的,是一個讓他毛骨悚然的詞。
――異類。
一個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可怕的怪物。
他不得不心生懷疑。
“不是。”伊斯回答他,語氣還保持着平靜,臉頰上的肌肉卻已惱怒地繃緊:“但你所看到的,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寇米特不解地皺眉。
“你們叫他‘聖者’,”伊斯忍不住冷笑:“你知道這個詞從何而來?那不過是……”
一個讓神明能行走于這世間的工具。
斯科特分明告訴過他,他不是。他說,至少在他還活着的時候,他的靈魂隻屬于他自己,哪怕是神明的意志,他也不會任由其操縱。
然而火焰之力流動在血脈之中,也可以被模仿,龍威卻是繼承自靈魂的天賦,那是真正的,唯有一條龍才能施放的威壓。
他騙了他,還是……他到底沒能堅持?
他不知道哪一種更令人失望。
讓他難過又茫然的是,從前,不管是哪一種原因都會讓他憤怒無比,而現在,他的怒火卻似乎因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漸漸平息,再難燃起。
他依然為他擔心,卻也能更加冷靜地做出決定……這或許也沒什麼不好。
但仔細想一想,上一次見到斯科特的時候,他仍有自己的意志……人類的法術裡也有恐懼術……也許他隻是越來越像一條龍?……沒有任何力量能把一個人變成一條龍……說不定他也真的有那麼一點龍的血脈?難道“尼娥愛上一條龍”的荒誕傳說居然是真的?……那麼埃德豈不是也有龍的血統……說不定真的有?……
他沉浸在這些糾結成團的思緒之中,從一個疑問跳到另一個疑問,直到寇米特停下腳步。
“應該就是這裡了。”他說。
“應該”這個詞其實很沒必要――周圍融化後又凝固的黑色岩石是再确鑿不過的證明。
伊斯左右看了看,有些疑惑:“他就站在這裡沒動?還是他走到這裡才開始冒火?”
“不知道。”寇米特回答,“我看見他時他就那麼站着,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要往哪裡去……他回頭看到我,我僵了一會兒,還一句話都沒說出來,他就消失了。”
有一刻他還以為他會死在這裡,變成一片灰燼,水流一沖,幹幹淨淨,什麼也不會留下――因為耐瑟斯終于無法再容忍他的存在,而斯科特的出現便是為了代神明施下懲罰。
那一刻他反而不再恐懼。他平靜地面對自己的死亡,至少他最大的疑問終究有了答案。他或許背叛了神明,但沒有背叛他自己。
他覺得他該向斯科特表達他的憤怒與失望,因為他曾經相信過他,以為他不會像科帕斯那樣被力量或權勢所迷惑,忘了自己最初的堅持。可他才剛剛張開嘴,眼前就隻剩了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他太近所以受到了什麼影響……或者中間我是不是失去了一段記憶,總之,反應過來的時候,我也已經不在原地。”
他莫名地出現在了山谷之外,甚至離他原本的目的地還更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