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起初以為,那應該是一件魔法物品――或許是一件能創造風的神器,畢竟,水能夠掬起,火能夠留存,一陣風卻要如何捕捉?
然而,當那滿頭黑發卻容顔蒼老的女人用與泰依相似的、低沉的聲音娓娓述說,他的腦海中卻有模糊的畫面,仿佛他曾經親眼看見那一縷風被鎖進水晶雕鑿的盒子,在不同的天氣裡變幻出不同的顔色和形态,暴風雨來臨前的陰沉與狂暴,陽光燦爛時的慵懶與輕盈,初春時像一首被細細吟唱的歌,盛夏時透着熱烈的、黃金的色澤……
他曾聽過,他曾見過……不知何時何地。
岩石中鑿出的聖殿陰冷潮濕,待得久了,寒氣侵入身體,連骨節都生痛。可他知道,當那縷風存在于此處時,這裡并不是這樣。那時會有風穿過每一道幽深的走廊,每一個并沒有窗的房間,帶着海風的濕潤和腥鹹,帶着陽光的熱烈和溫暖,帶着門外四時不同的花香……
“那不止是風。”老人說,“那也是水,是光,是生命……是創造了萬物的神的氣息。傳說是海神親自将它交給我們的祖先……”
老人盤腿坐在地上,低低的聲音如水波散開。泰依靠在她身邊,那顯而易見的依戀像是個還離不開母親的孩子。當埃德回過神來,察覺到其中的怪異,那本該是上一任女王的老人微微笑了起來。
“你發現了?”她說,“我才是泰依,這是我的女兒,林彌,如果她的言行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還請你原諒……她還隻是個孩子。”
埃德讪讪地垂下雙眼。他還是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尤其是在他失去警惕的時候。
是的,這地方待着并不舒适,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連泰依――這位老人身上的氣息,都讓他覺得很是親近。
他懷疑他曾來過這裡,在過去……或将來。但泰依淺琥珀色的眼睛像晴空下無風的大海,澄澈通透,卻又深邃甯靜,什麼也看不出來。
伊斯微微皺起眉。他的雙眼能輕易看透任何僞裝,但他居然沒能看透林彌身上的魔法。即便她是特别的……他當然能感覺到,就像瑞伊一樣,她和她的母親,都是私語者,甚至比瑞伊要強大許多,但她們的力量,也并沒有強大到能夠騙過他的眼睛。
“這并不是什麼法術。”泰依坦然直視他的雙眼,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憂慮――這樣兩個單純得一眼就能看透的年輕人,真的能夠對抗已近在眼前的風暴嗎?
“我們成長得很快。”她說,“也老得很快,這算是……某種代價。虹彎島的女王一直都是這樣,所以我們也很少出現在人們面前,真正統治這座島的是島主,我們不過是某種象征……和不得不隐藏的守護者。”
她已經能夠從容地面對這個,林彌的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僵。她的确還小,卻并不是不懂得老去的悲哀。
埃德張了張嘴,居然不敢問她們真實的年齡。他想起白鴉,那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持着青春的容貌的女法師,可想而知,這樣快速的衰老是多麼難以承受的“代價”。如果這一切都是為了那縷風……失去它則更難接受。
但此時此地,同情是一種侮辱。
“我們會找回它。”他脫口而出,泰依卻搖了搖頭。
“那陣風一旦被放出便再也沒有誰能将它收回。”她說,“更重要的是,你應該知道它能做到什麼。如果它真的落入九趾手中……”
就像暴雨前悶熱的空氣和帶着水腥氣的驟風,即使被封藏在水晶盒裡,那陣風亦有某種預言的能力。許多年來,虹彎島的布裡人因此而躲過了許多災難,即使是幾十年前那一場海盜們的突然襲擊,他們也不是全無準備……隻是力量太過懸殊。
“我們從未真正‘使用’過它。”泰依說,“那不是我們能夠掌握的力量。隻是,我們在這裡躲藏得太久,久到漸漸以為我們守護的秘密早已無人知曉。即使明知這個世界正在改變……即使感覺到它就像一塊布滿裂紋的寶石,或許輕輕一擊就會粉碎,長久的寂寞仍讓我們失去了警惕。”
原本嚴密的守衛,并不隻是空洞無用的形式。然而真正破壞防禦的不是并未波及此處的藍色火焰,而是埃德流過整座島的魔法之力。當曾經充盈于此處的風突然減弱,她們便已有所察覺。但到底是如何失去了它,她們卻并不清楚――她們根本就沒有見到敵人的影子。
埃德終于明白了林彌那莫名的敵意從何而來,卻隻能苦笑。顯然,她們并不覺得他有意如此,可他到底還是……又一次被利用了。
“能夠找到這裡的人,很有可能知道它真正的力量……”泰依平靜地繼續,并未刻意安慰他,“畢竟,如果隻是為了預知未來,它的預兆其實十分模糊,有太多東西能做得比它更好。可是,再沒有什麼能像它一樣,創造出生命……擁有靈魂的,真正的生命。”
因為那是神的呼吸――埃德怔怔地想着。諸神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精靈,然後将呼吸吹入他們的身體之中,那空有骨骼和血肉的軀殼,因此而擁有了靈魂。
他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個。而在精靈之後被創造的人類,靈魂中則多了這個世界本身自由而狂野的意志,因此,相比精靈,人類更肆無忌憚,野蠻,貪婪而難以控制……這一段,則是他在柯林斯神殿時,從伊卡伯德的圖書室裡看到的。
可他想不出九趾……或奧伊蘭,要拿那一縷生命之息做什麼。尤其是,照泰依所說,那很可能隻能使用一次。
所以,去複活某個人嗎?
他心中一動,想起奧伊和霍安之間那怪異的關系,想起奧伊蘭筆下那個金發的少女,想起那個即使不依靠死靈法術也能遠勝許多人的天賦而他對生死的執着……他的确做得出偷竊一件神器隻為複活一個重要的人這種事。
但九趾不會。即使對他并不十分了解,埃德也能看得出,那個他昔日背叛過的朋友,唯一在意的,大概隻有自己。
――他總不會想要真正複活那條被他做成船的影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