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龍并沒有看見那條黑色魔船留下的任何痕迹。它覺得,最好的情況,是那條已經破破爛爛的船也同樣被海水沖了下去,落進真正的無盡深淵,有去無回——雖然它不知道是不是有“真正的無盡深淵”,但顯然,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能掉進星燿所在的另一邊的……不然,那地方現在大概已經堆滿了各種垃圾。
埃德也希望自己能有這樣的樂觀。可九趾在他跟着冰龍随海水落下時,還活得好好的,而埃德不覺得他會放棄自己花了那麼大的功夫才得到的強大武器。
“至少那見鬼的船首像應該徹底毀了吧?”他安慰自己。
他記得,那亡靈般的雕像也被魔船壓得四分五裂……九趾真是個十足的瘋子,再沒有别的詞可以形容。
他隻是有一點實在想不明白。在冰龍的魔法天賦幾乎完全無效,他的法術也難以控制的時候,為什麼那條船卻能完全不受這世界邊緣奇異的影響,依然能被九趾輕易地操縱着,就像操縱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那東西……就像是他意志的延伸。
他與他的朋友分享自己充滿憂慮的疑惑,冰龍卻隻是懶懶地回答:“想不通就别想啦。如果它還存在,一定會再次出現的。”
而它“出現”得比他們預料的要早得多。
赫特蘭德大陸的輪廓隐隐浮現在海面上時埃德就已經激動地站了起來,高高地舉起雙手,大聲歡呼。
“……離家還遠着呢!”冰龍嫌棄地說。
埃德嘿嘿地笑。這樣一場九死一生的冒險之後,他迫切地想要看到更平靜和美好的東西……更普通,卻充滿活力的東西。
但他很快便發現,那美麗的、青灰色的輪廓之上,似乎漂浮着一層不祥的黑霧。
當大陸最南端廣闊的平原映入他們眼中,原本随風起伏的金黃色麥田裡卻滿是斑駁的傷痕——那是大片大片被焚燒後的地面,甚至還在冒着滾滾的黑煙。
而這絕不是半身人秋收之後燒荒所造成的……他們的麥子根本就還沒有收完,就已經化為灰燼。
那燒灼的痕迹向北伸展,雖然邊緣模糊,卻仍隐約能看出一條直線。似乎那條船隻是在路過時随手放了把火。尚未完全熄滅的火線邊緣,本該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的半身人奔跑着,呼叫着,在火線之外挖下深坑阻止火勢的蔓延,把一筐筐的泥土蓋在并不猛烈,卻無法用水撲滅的幽藍色火焰之上。而在救火的人身後,更多人在竭力搶救他們已所剩無幾的收成。
埃德低着頭,咬緊牙關,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會像條龍一樣放聲怒吼……還是會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可以接受九趾對他的敵意,他的确曾經傷害過他……他甚至也能理解他駕着他的魔船在虹彎島上灑下那緻命的火焰——那是立威,或複仇,都總能找到個理由。可現在,将火焰傾瀉在這些全然無辜的半身人頭上……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冰龍在半空中盤旋。在它巨大的影子下,那些他們上一次飛過時隻是充滿好奇與興奮的半身人驚慌失措地大叫着,四散奔逃,唯一的反抗也不過是對着他們揮揮鋤頭或鐮刀。
他們不是虹彎島上每個人都能随時變成戰士的布裡人……他們很可能連像樣的武器都沒有。
力量如沸騰的水波一般翻湧在埃德的身體周圍,強烈得讓冰龍也微微有些心驚。它驟然向上拉升,毫無準備的埃德瞬間失去了平衡,身不由己地向後滾,差點就掉了下去。
“……伊斯!”他吼道。
冰龍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叫它的名字,嚴厲,憤怒,帶着不由分說的指責。微微的怒意随之而生,但它默默地忍了下去。
“冷靜一點,好嗎?”它刻意放慢了語調,“不要濫用你的力量。這片大陸不允許魔法的侵擾總是有理由的……而且,看看那些小人兒,埃德——他們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埃德沉默了一小會兒。洶湧的怒火在朋友平靜的語氣之中稍稍冷卻,随即羞愧地紅了臉。
他以為他還是從前的埃德?辛格爾,他甚至能拒絕那麼強大的誘惑……可他擁有的力量,或許還是漸漸改變了他,讓他居然變得這樣驕傲自負。
他探身往下看。在這從天而降的無妄之災面前,那些或許還不到他的兇口高,也沒有矮人那麼強壯的“小人兒”們,的确并沒有隻會無助地哭泣。火勢其實已經完全被控制,周圍也甚至不見受傷躺倒的人。即使是在巨龍的影子之下,正在滅火的半身人都并未放棄自己的職責轉身逃走,隻是不時警惕地擡頭張望。搶收麥子的人也在冰龍飛得更高、離他們更遠之後迅速地跑了回來——他們的膽子似乎也……一點也不小。
他們靈活而敏捷。跑來跑去的小身影裡看不到十分明顯的領導者,卻配合默契,各司其職,那看似亂糟糟、充滿恐慌的場面……其實令人驚訝地井井有條。
“也許……我們還是可以去幫幫忙?”埃德小聲說。
他已經默默地讓一陣風卷走了嗆人的黑煙,卻沒有重新吹起火焰。他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也一定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可以先去問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冰龍無奈地開口,在離那些忙碌的半身人稍遠的地方落了下來。
埃德滑到地面,拉了拉自己已經皺巴巴的衣服才舉步向前。他走得不快,在他走到麥田邊時,已經有幾個小小的人影迎了上來。
“那個……您好!”埃德立刻停了下來,露出他最讨人喜歡的、單純明朗的笑容,“我是埃德?辛格爾,這是我的朋友伊斯——”他向後指指慢吞吞跟在他身後的冰龍,“我們……絕對沒有惡意。”
“您好!您好!”領頭的半身人一疊聲地回應,緊張地絞着雙手,一雙毛絨絨的、赤着的雙腳,腳趾也不由自主地摳進柔軟的泥土裡,臉上笑容卻比他還要燦爛,熱情得簡直有點難以招架:“我是威格?遠行者,如果您是朋友,那麼,歡迎您來到半身人的故鄉!……請問,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