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并不害怕,他隻是有點不滿。他已經掉下去過一次了,完全沒什麼好怕的。而且随着水流掉下去和逆着水流往上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他要的可不是這個……
身體猛然一頓,腰間被什麼緊緊纏住。他并沒能如願以償地“感受”水流的沖擊――隻一眨眼,他就重新置身于冰龍巨大身體的保護之下。
沉悶的低吼在砸到冰龍背上的轟隆隆的水聲裡模糊不清,但想也知道,跟他一樣不怎麼擅長罵人的冰龍,罵來罵去也不過“蠢貨”或“白癡”、“你瘋了嗎?!”……之類,實在是很沒有殺傷力。
他在那條長尾的束縛裡扭來扭去,執拗地想要往外爬。他并不是在胡鬧,他的腦子很清醒……好吧,或許不那麼清醒,但他知道一定有個主意藏在他的腦子裡,而他需要某種力量把它砸出來。
也不知道是冰龍根本沒有了力氣,還是終于決定放棄他這個蠢貨――他居然成功了。他抱着冰龍的尾巴像一條蟲一樣蠕動着向上。水流的力量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強……或許是因為冰龍其實已經沒有在往上飛,而是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掉。
然而那力量依然能輕易折斷他的骨頭,将他壓成一灘肉泥……人類的身體就是如此脆弱。
可他還活着。強大的力量沖刷過他的身體,刮掉他的血肉,砸碎他的骨骼,一點點摧毀他,也一點點讓他重生。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蒼白的皮膚之下滲出鮮紅的血迹,轉瞬又被沖得一幹二淨。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空虛,仿佛有什麼正從他身上剝離出去。他知道那是必要的代價,他會變得更加純粹……純粹而強大。可那“不純粹”的,不完美的,也同樣珍貴無比。
――他不想放棄。
他松開一隻手,艱難地一點點擡起,手心向上,像乞求,像接受……也像拒絕。
“……你本可成為神。”
腦海之中,有誰的聲音在低聲歎息。
――可我不想成為神。
他回答。
從前他尚不曾如此堅定。他甚至想過如果這樣能結束一切也沒什麼不好……那時是伊斯阻止了他,而現在,在一次又一次的誘惑……或考驗之後,那點微弱的不甘更加強烈。
他就是想當個普通人。他所有的堅持和努力,都是為了有一天能和他的朋友們一起,自由自在開開心心地去冒險……都是為了那最初的,也最美好的願望。
到底,為什麼,不可以?
水流仿佛也在歎息,卻也漸漸在他的手心之上向兩邊分開,像繞過一塊堅不可摧的岩石。那裂開的縫隙越來越大,直到冰龍也能置身其中。
它放聲咆哮的時候連埃德也能感覺到那從兇腔深處發出的震動。它奮力向上疾飛,像一支破空而出的長矛。呼嘯的風聲在埃德耳邊拉出尖銳的清響,他擡頭看着,看着沉沉的黑暗裡隐隐透出微弱的光芒。
那是世界另一邊的星光……那是他們誕生其下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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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沖出海面冰龍就掉進了海裡,四個爪子撲騰着抓住一塊礁石才沒有再一次被沖下去――它可真沒有力氣再來一回了。
厚厚的冰層在海面上鋪展開來。冰龍立刻毫無形象地癱在冰面上,喘得像條快斷氣的狗。
埃德從它背上滑下來――準确來說,是像塊石頭一樣往下掉。它拿尾巴扶了他一下,以免他頭朝下摔得腦袋開花,并在他試圖為它治療時拒絕了他。
他的情形感覺不太對,讓它實在有點不放心。
“又……死不了。”它抽着氣告訴他,“躺一會兒……就好了。”
埃德點點頭,安靜地坐下來,沒再堅持。
“你……腦子被水砸壞了嗎?”冰龍問他。
它其實累得根本不想開口。它低沉渾厚的聲音因為不停地喘氣聽起來一點氣勢也沒有。但這樣安靜的,死氣沉沉的埃德・辛格爾……它很不喜歡。
“……也許。”埃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冰龍松了口氣――還好,應該沒有壞得很厲害。
“躺一會兒就好了。”它安慰他。
埃德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我的腦子嗎?”
冰龍勾了勾尾巴代替點頭――它的頭現在重得像塊石頭,一動也動不了。
埃德瞪着它劇烈起伏的肚皮,瞪着他還活生生會開玩笑的朋友,唇邊僵硬的弧度漸漸柔和地揚起。
他低低地笑出聲來,從善如流地張開雙臂向後一倒,攤平了四肢,感受着寒冷卻真實的冰面,聽着冰層在海水的反擊之下發出的,一點點開裂的聲音。
應該還能堅持一會兒。他想。
然後他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一個夢也沒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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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他趴在冰龍的背上,前方隐約有漸露的曙光,身下掠過的是透出墨藍的海水。
他們在向北飛。
冰龍背上的棘刺不怎麼整齊,顯然被水流撞斷過,歪七扭八地看着十分難受。埃德默默地讓它們恢複原本的樣子,換來冰龍懶懶的回應:
“‘躺一會兒就好了’――我沒說錯吧?”
埃德嘿嘿地笑着,用力點頭。
“我得告訴你,”他說,“我拒絕了一個其實挺賺的交易。”
現在,他覺得他可以告訴它任何事……他原本就可以告訴他任何事。
“哦。”冰龍回答。
“……你不問我‘什麼交易’嗎?”埃德有點不滿意。他的朋友就是這點不好,給它講故事一點也不盡興!
“好吧,什麼交易?”冰龍問得十分敷衍。
“……”
埃德突然又不想繼續了。他覺得伊斯大概也根本不會在意――不會罵他蠢,更不會責備他的自私。
它始終堅持的東西,不是正和他的選擇一樣嗎?
“……不告訴你!”他揚起下巴。
“所以,你隻是想被我扔下去而已嗎?!”冰龍沒好氣地拿它的尾巴在他耳邊甩得啪啪響。
“試試看?我可沒那麼容易被扔下去了!”
……
他們毫無意義地瞎吵了一通,直到埃德終于想起點比較重要的東西。
“……你有看見那條船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