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砍倒的嗎?”轉身從可能會被砸到的範圍裡跑開時,菲利還不忘指着自己的鼻子問。
泰瑞十分肯定地用力點頭,熟練地向他比出一個大拇指。
菲利大笑,伸手把他提到一邊,正避開那怪物終于徹底從脖子上斷掉,像石頭一樣砸到地上的頭。
從那麼高的地方砸下來,那堅硬的頭殼也沒半絲裂縫。在矮人們放聲大吼,用武器敲擊自己的盾牌的時候,菲利湊過去,好奇地踢了踢那猙獰的頭顱:“這麼大個頭,裡面其實是實心兒的吧?”
而泰瑞則圍着頭轉來轉去,敲敲打打地試圖弄根角下來。
“……你幹嘛?”聖騎士問,“要留點兒紀念品嗎?”
“這材料很有用的!”泰瑞頭也不擡。
畢竟它硬得連那些永遠餓得眼睛發綠的小惡魔們都不願意啃上一口。
聖騎士沉默了一下。
“我現在能确定你的确是個法師了。”他說。
伊斯收起翅膀落在他們身邊,正欣喜若狂地湧向菲利的惡魔們畏縮着向後退去,卻仍不甘心地向他們嘶嘶噴着口水。它們并非全無神智,即使巨龍天賦的威懾對它們沒有太大影響,他幾乎獨自弄死了這個大家夥,是發生在它們眼前的,真實的可怖。
他瞥了小法師一眼,視線掃向他的手,泰瑞不自覺地一僵,悄悄把手裡布滿鋸齒的小刀藏回袖子裡。
那看似尋常的小刀使用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技術……和一些不太好說的材料。他不該拿出來的。
伊斯擡起手,一條火線飛出來,在那怪物的角上飛快地一繞,半截尖角便無聲地斷開。小法師手忙腳亂接住它,呆呆地低頭又擡頭,下意識地開口:“……謝謝。”
娜娜好奇地從伊斯懷裡探出頭,又伸出兩隻小前爪,仰起頭滿懷期待地看着他。
“能休息的時候最好休息一下。”伊斯看也不看地把它的頭按回去,告訴菲利:“還沒完呢。”
他擡頭向上看,雖然剛剛獲得了一場勝利,臉色卻很難看。
“你覺得這裡像什麼?”他問聖騎士。
菲利低低地笑了一聲:“角鬥場。”
那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觀看者,說不定還在對他們到底能活多久吵吵嚷嚷地下着注。
“你的火龍,”他向上指,“飛不出那條線嗎?”
他指的是矮人們死死守住的那一條。
伊斯搖頭。不是飛不出,而是……他本能地覺得不能讓火龍飛出去。
身邊那碩大的頭突然動了起來。他們警惕地後退,看着它――以及整具怪物的屍體,緩緩從地面升起,升上半空,最後,沒入他們頭頂莫測的黑暗裡。
“這算是……清掃場地?”菲利挑起眉。
伊斯走開幾步,金色雙眸冰冷而淩厲。他知道,他或許過早地顯露了他的力量,下一個敵人隻會更加強大。但他并不後悔。
花費時間去對付那些一腳就能踩死的家夥才是浪費精力。
周圍驟然一靜。無論是在慶祝過後重新開始戰鬥的矮人們,還是永遠在亂叫的小惡魔,都在某一刻下意識地安靜下來。無形的壓迫自上空落下,随之而降的身影遠比上一個怪物要小,卻顯然不容小觑。
它踏上地面,姿态堪稱優雅。除了頭頸都像蛇還拖着條蛇尾巴,這新來的家夥身體四肢與人類毫無區别,隆起的肌肉上覆蓋着灰色的鱗片,兩邊腰側各有一列斑點,脊背上還有一條鋸齒般的黑色縱紋。
“……是條極北蝰啊。”菲利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還好心地揚聲提醒伊斯:“小心!這家夥有毒的!不過被咬一口一般也不會死啦。”
被徹底當成條蛇的惡魔呆住了。在它反應過來之前,伊斯揚手扔過去一個火球。
火焰包圍之中,那條蛇……那個惡魔向伊斯露出輕蔑的笑容。它當然是有備而來,而且,它可不是那種被拼湊出的、沒腦子的怪物,誕于地獄的它們,原本就生于烈焰之中。
那火焰根本未能觸及它的身體。它向前踏出一步,手中長矛已經揚起,卻終究沒能刺出。
火焰驟然内縮,化成無數閃着金色光芒的冰刺,瞬間紮進它的身體。感覺到危險的那一刻它隻來得及發出半聲嘶叫便戛然而止,血液被冰凍在傷口下,半點未能流出,隻在它渾身的冰刺裡映出隐隐的暗紅。
它無聲無息站在那裡,從頭到尾甚至沒能說出一個字,就死成了一座怪異的冰雕。
周圍更靜了,時間都仿佛被凍結。菲利閉上張大的嘴,開始一下一下地用力拍手。
伊斯挑釁般擡頭,高高舉起手臂,比出某根手指。
“……伊斯!”埃德開口阻止,帶着責備。
他不是阻止他的挑釁,而是阻止他的手勢――這又是跟誰學的?記不記得你懷裡還有個小孩兒?!被娜裡亞知道你就死定啦!
伊斯惱怒地收回手,扭頭罵他:“你這個……”
仿佛有水流沖過坑底,将另一個世界從他們眼前沖走,轉瞬之間,他們又一次身不由己地脫離。
“……跟上次差不多的時間。”莫克說。
“那麼,我們再一次被卷進去的時間可能也跟上次差不多。”埃德揮手招來同伴,掏出根炭筆蹲下去,分秒必争地開始寫寫畫畫。
“之前菲利說過,如果都是兩個世界重疊在一起,”他說,“比較斯頓布奇和黑岩的不同情況,就像一個隻是下了場小雨,一個卻發了大水。但我覺得,這更像是漏水。”
他在地上畫出條長長的波浪線,又畫出一大一小兩條船:“斯頓布奇,因為某種原因,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世界,它那時是被拉出來,單獨扔進了水裡。我已經找到辦法,可以把它拖出來……雖然在那之前,危機就已經結束。可在這裡――”
他在那條更大的船船底畫出一個洞。
“這條船是黑岩?”菲利也蹲了下來,托着下巴問莫克,“這個礦坑,也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世界嗎?”
“不,”輕聲回答他的是埃德,“這條船,是整個世界,而黑岩……隻是很可能正好位于漏水的地方,于是最先被淹沒。”
莫克握緊了手指,又松開。
“所以,”他說,“你并不能把黑岩也從水裡拖出來,是嗎?”
埃德低頭不語。他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他也不像了解斯頓布奇那樣了解黑岩,更沒有另一座三重塔能幫他。
“但是,”泰瑞小聲開口,“黑岩矮人……他們用了另一種方式來保護這個世界,不是嗎?”
他們不是逃避于這個世界之外的失敗者,而是無人知曉的英雄。
埃德吸吸鼻子,又在地面畫出他們所在的深坑,在距離底部大概三分之一的位置畫上一條橫線:“我剛才想辦法看了一下,在這裡看到些交錯的線條和符文,應該是個法陣,雖然矮人的法陣跟我們常用的好像不太一樣,我還沒弄明白它是如何起作用,但至少能看懂一些符文……這應該是個空間轉移的法陣。黑岩矮人,把‘漏水’的這一部分,轉移到了另一個空間……然後守在了哪裡。”
菲利撓頭:“另一個空間……有那麼多空間的嗎?”
“空間無限存在,”泰瑞輕聲說,“……也無限重疊。”
埃德飛快地看他一眼,是感謝也是提醒――他不能再說得更多。
“可是,”伊斯敲敲地面,“現在這種……斷斷續續的情況,又怎麼解釋?”
“我有個猜測,但還沒法兒證實。”埃德用力揉了揉臉,站起來,“能帶我飛上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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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龍帶着他向上飛,一直飛到另一個世界裡矮人們牢牢守住的那條線,埃德所要看的,卻是地面。
之前飛下來的時候他們被滿坑沉默的石像所震撼,沒有留意到太多的細節,現在看下去,矮人們看似出征的戰士般整整齊齊的行列,其實有另一種規律。而在行列之間,在層疊的階梯上,淺淺的暗色紋路是天然生成,卻也是在建造此處時就設計好的花紋――人類世界裡曾經流行一時的鑲嵌畫,用石料原本的色彩和紋路拼出巧奪天工的圖案,原本就是從矮人這裡學來的。
而在這裡,那些被不知什麼材料變成了黯淡又不起眼的深灰色的紋路,原本是岩石中天然的秘銀礦脈。一條條紋路相連,連同下半部分的台階一起,組成了一個并非單純平面的複雜法陣。
埃德趴在冰龍背上看了好一會兒,努力記下所有他能記下的東西,又在自己腦子裡拼湊成形。他為其中所顯現的古老智慧和強大力量而心生敬畏,也為它可能的用途而惶惑不安。
他還沒有一眼看懂這樣一個法陣的本事,但可想而知,完成它需要多麼長久的時間,花費多麼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它一開始,恐怕并不是為了抵禦惡魔的入侵而設下的。
而他在其中感覺到的,或許泰瑞也會有同樣的,甚至比他更強烈的感覺。
那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