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塗改改,抓耳撓腮。在寫廢了第三封信後,埃德把被他劃得亂七八糟的紙揉成一團扔到桌邊,往後一倒,癱在了椅子上。
給佩恩·銀葉的這封信寫得極其艱難。每次提筆都有太多東西在他腦子裡轉來轉去,但他總不能把一封信寫成一本厚厚的書,事無巨細一一道來……沒有時間,當然也沒有必要。
他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所知愈多,反而愈加茫然。
“……我是不是有點沒用?”他歎着氣嘟嘟哝哝,雙目無神地瞪着天花闆。
坐在他對面,同樣抓着一支筆對着一張紙發呆的伊斯頭也沒擡:“隻有一點嗎?”
語氣十分不屑。
埃德嘿嘿幹笑。雖然得到的不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卻莫名地振作起來。
他挺腰坐直,深吸一口氣,準備再接再厲,伊斯卻抓起自己那張紙拍到了他面前。
“我隻能想起這麼多了!”他一臉暴躁。
埃德偷偷瞥了他一樣,覺得那暴躁裡似乎也有幾分“我是不是有點沒用”的挫敗,下意識地開口稱贊:“已經夠多啦!好棒!”
真心實意,發自肺腑。
伊斯看了看紙上那屈指可數的幾個符号,又看了看他,眼神無比陰沉。
埃德再次嘿嘿幹笑,低頭把那張紙轉來轉去地看。
神之語。諸神從不曾将他們擁有強大力量的語言傳授給任何一種他們所創造的生命,然而在漫長的時光裡,總有些零星的碎片殘留下來。與神為敵的巨龍,則大概是所有種族中對此了解最多的——即使無從得知其中的含義,甚至無法将其準确地念出來,傳承自遠古的記憶裡,卻還留着它們的影子。
伊斯畫在紙上的七個符号,埃德能夠辨認的隻有四個……依然是名字,就像那些刻在石闆上的符号一樣。
不同的種族,彼此之間也毫無關系,相同之處隻有他們無可否認的強大。在自己所屬的時代裡,他們都是猶如星辰般耀眼的存在,其中埃德唯一聽說過的,卻隻有伊斯曾經告訴他的那個不被祝福的生命——那條半龍,擁有斑葉龍和精靈的血脈,卻不被任何一方所接受,最終慘死于自己的親族之手。
他有兩個名字。
埃德疑惑地動了動嘴唇,忍住了沒有念出聲來。
他不安地擡頭看了伊斯一眼。
又一眼。
“……有話就說!”
伊斯伸爪猛按他的頭。
埃德的鼻子差點就砸扁在桌面上,擡頭時依然一臉忐忑的樣子。
“那塊骨頭……”他小聲嘀咕,“你一直帶在身上嗎?”
伊斯眯起眼看着他,沒有回答。
“最好還是别……”埃德的聲音更小了。
他知道那東西太過敏感。他答應過忘掉那個名字,就當它從來沒有鑽進過他的腦子裡。他再也不想看到伊斯那樣冰冷的、可怕的眼神……
“那很危險。”他鼓起勇氣把話說完,“瞧,每個符号都是一個名字……每個留下名字的,龍也好,巨人也好,精靈也好,人類也好……全都死了。”
全都不得善終。
新的名字更加證明了這一點。即使他還沒能弄清楚他們的死亡與這塊詭異的龍骨到底有什麼關系,堆積在心底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
“……我有那麼傻嗎?”伊斯惱怒地開口,“如果那真是什麼好東西,葉影才不會把它塞給我……它或許是十分強大的武器,但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比我自己更強大——沒有什麼比我自己的力量更值得信任。”
這似乎有點驕傲自大……相當驕傲自大。埃德卻忙不疊地用力點頭,幾乎想要跳起來為他歡呼。
也許……是他自己總有太多無謂的擔心。他該像諾威所說的那樣,更加相信他的朋友們才對。
他突然想到了該如何寫好那封給銀葉王的信,卻并沒有來得及寫完。
“埃德!”
娜裡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洛克堡的使者在等你。”
.
埃德怔怔地看着茉伊拉,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
他無法相信自己剛才所聽到的……然而内心深處,他卻意外地并不十分驚訝。
他隻是本能地不願相信。
“……您确定她真的……”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她不在了。’……他是這樣告訴我的。”
茉伊拉輕聲回答,形容憔悴,語氣平靜——仿佛已徹底枯萎般的平靜。
埃德欲言又止。他想說那句話其實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但如果斯科特能夠毫不猶豫地殺了曼西尼,阿格尼絲……又有什麼不同呢?
她殺了羅威爾——單隻這一點,就已經絕對不可饒恕。
“也許她還活着?”茉伊拉喃喃低語,神情漸漸恍惚,“畢竟誰也沒有見到她的……屍體……或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埃德驚訝地擡頭,蒼白如紙的王太後向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她說,“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很感激斯科特讓我不必再掙紮下去,讓我可以單純地痛恨和畏懼着他……你會覺得我像我的丈夫一樣自私、虛僞又殘忍吧?”
埃德連連搖頭。
“……我欠你一個道歉。”茉伊拉看着他,疲憊又悲傷,“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如果不是……也許瓦拉還活着。”
埃德再次搖頭。
“無論如何,這不是您的錯。”他說,卻很清楚這句話有多麼蒼白無力。
茉伊拉垂頭苦笑。
“但至少這個是我的錯——”她說,“我該告訴菲利……我該親自告訴他,畢竟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我沒有……我想我至少可以逃避這一晚,一晚就好……但弗裡德裡克知道了。”
懷着無處發洩的恨意,年少的國王用極其殘忍的方式,将他并不十分了解的事實,告訴了菲利。
他很快就後悔了——也許在聖騎士一聲不響地轉身離去時就已經後悔。
看起來大大咧咧卻從來忠于職守的聖騎士就這樣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埃德沉默着,心情複雜。
是的,正因為如此,他才不願相信……沒有人真心喜歡那位無處不在的伯爵,可阿格尼絲……是有人愛着的。
如果連他都能看出來,他不信斯科特會毫無所覺。
對斯科特而言,連他最忠實的朋友,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嗎?
他不能相信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