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下監獄的台階時,博雷納的腳步有些沉重。
他是真的有點累了。入冬以來,幾乎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連一夜安眠都漸成奢求。依舊在不斷湧入的野蠻人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的同伴和鎮上人對此都頗有微詞,但他至今也并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庫茲河口正北就是冰原,與野蠻人的領地之間甚至沒有森林的阻隔。人類與野蠻人相互敵視的時間已經夠久,有任何能讓彼此和平共處的機會,他都不想放過。
所以當灰須切姆,他忠實的野蠻人朋友找到他,吞吞吐吐地表示他的同族們需要幫助時,他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援手。
但他不知道冰原上的動亂到底會持續到幾時。切姆曾經斷言野蠻人很快就能反應過來,解決掉那些在黑夜中出沒的黑衣巫師和亡者,情況卻似乎越來越糟,而庫茲河口也無力再容納更多人,他甚至不得不派人到更遠的地方去購買糧食。
諸神保佑,至少他有足夠的錢。
即便物質還不至于匮乏,鎮上的氣氛還是越來越緊張,昨晚發生的一切則是雪上加霜。
亡靈。還是一個矮人。
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糟。
庫茲河口有兩百年前全盛時留下來的堅固城牆,幾經戰亂也并未坍塌殆盡。幾年前他把城牆好好地修繕了一番,加固城門,派上守衛……那時原本是為了抵禦野蠻人的搶掠,但如今,隻要小心一些,應該也能阻止亡靈的進入。
但如果亡靈出現在城裡……
博雷納打了個哆嗦,而他将之歸咎于從寒冷的室外進入溫暖的室内時突然改變的溫度。
他和他年輕手下的腳步在布滿灰塵的走廊上沉悶地響着,牆上的火把燃得有氣無力,鏽蝕的鐵欄後一間間無人的囚室仿佛一隻隻空洞的黑眼睛。
這荒廢已久的地方陰森得?人。
“簡直像是會鬧鬼。”索諾恩在他身後嘀咕着,顯然有些不安。
博雷納拉了拉鬥篷,回頭對那褐發藍眼,瘦高結實的年輕人開着不怎麼高明的玩笑,“說不定是個漂亮的女鬼呢。”
索諾恩配合地咧了咧嘴,但笑得有點難看。
監獄也是兩百年前留下的,破敗但依舊結實,這是博雷納唯一能想到的,能關住一條龍的地方――如果那真是一條龍的話。
他對手下的小夥子們能抓回那個金發的年輕人頗感意外,他還以為他會更厲害一點……特克斯,一個高大的混血兒扔出的石頭砸中了年輕人的頭。野蠻人的祖先,巨人,傳說中有一手扔石頭的絕活兒,那種天賦大概還流淌在野蠻人的血液中。
以防萬一,博雷納還是把那昏迷不醒的年輕人牢牢地鎖在了監獄最深處。
海耶斯堅持認為那個年輕人就是幾年從柯林斯的水神神殿地底飛出的冰龍。各種傳言曾一度在冒險者們之間傳得沸沸揚揚,他就聽過好幾個不同的版本,一個比一個更匪夷所思。
其中唯一相同的是,那條龍擅長以人類的形象掩飾自己――他原本就是以人類的身份,被一個曾經的冒險者戰士撫養長大。
而那在博雷納看來,是所有匪夷所思中最匪夷所思的,他一直拿這當成個笑話,甚至開玩笑地編過一出短劇讓孩子們演着玩兒,故事裡那條被人養大的狡猾的冰龍長到足夠大之後一口吞掉了他的“父親”,搶走了他的姐姐,一個漂亮女孩兒。結局嘛,當然是一群偉大的冒險者殺掉了惡龍救出了美人兒……
嗯,他衷心希望那條龍沒聽過這故事。
走廊深處突然傳來一陣驚慌的叫喊,然後是一聲慘叫,野蠻人的怒吼和含糊的咒罵。
博雷納一驚,從他不着邊際的思緒裡回過神來,與索諾恩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抽出長劍向前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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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的頭還在隐隐作痛,但他置之不理。
他居然沒用到被一塊石頭砸暈!
在黑暗中醒來時,他甚至以為自己還在柯林斯神殿的地底……他慌亂而無助地蜷起身子,感覺到身上重重的鐵鍊,它們相互摩擦時刺耳的聲音讓他想要放聲尖叫。
然後他清醒過來,一瞬間羞憤難當。
――我是一條龍!
他咬着牙對自己無聲地怒吼。
――我無所畏懼!
他根本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掙脫鐵鍊破門而出,怒火之中,眼前的一切都顯得不那麼真實。人類滿是驚懼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動着,卻不肯消失。
質樸但做工精良的長劍斜砍過來,他伸手格擋,尖銳的指爪在劍身上劃過,濺起一串明亮的火花。指尖觸到人類柔軟的身體,血色暈開在灰藍的布衣上。
他能輕易而舉撕開這些不堪一擊的家夥……輕而易舉。
伊斯惱怒地把面前臉色慘白的男人遠遠掃到一邊,轉身面對另一個更為高大的家夥。
野蠻人怒吼着,手中包着鐵皮的木棍揮向他時帶起強烈的風聲,連他也不得不在這樣的力量之下選擇閃避,利爪順勢劃過野蠻人毫無遮蔽。肌肉隆起的手臂。
飛濺的鮮血激起了殺意。伊斯懷疑眼前這個野蠻人這就是朝他扔石頭的家夥……而他該為此付出代價。
“等等!住手!”
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大喊着,又有兩個男人順着走廊跑了過來。
伊斯置之不理。
他矮身避過橫掃過來的木棍,閃着銀光的長爪在野蠻人的腿上留下深深的傷痕。
“住手!林德!”
來人再次大吼。
野蠻人憤怒地咆哮着,卻居然聽話地停止了攻擊。他向後退去,木棍隻是防禦性地在身前揮舞,在他身後,那個被扔到角落的男人正呻吟着試圖爬起來。
伊斯皺了皺眉,放棄了追擊,轉身一把抓住了那個逼近他的男人的衣襟按向牆壁,随手揮開另一個年輕人向他砍來的長劍。
“住手!索諾恩!住手!”
被他壓在牆壁上的博雷納連聲叫着。
伊斯眯起了眼睛。
“這是個誤會!”博雷納轉向他的面孔蒼白得毫無血色,眼中有竭力隐藏的恐懼。
“這是個誤會!”他再次重複,松手讓自己的長劍掉落地面,雙手向兩邊攤開。
伊斯幾乎有點想笑。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白色鱗片,尖利的長爪……這其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誤會”。
但博雷納所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抱歉,我的人攻擊了你,還把你鎖在這裡……我們那時都以為是你殺了雷納德。但這隻是個誤會。”
博雷納直視着伊斯的雙眼,似乎對他的利爪和鱗片,以及必然已經變成金黃色的雙眼視而不見。
“奧蘭已經醒了,他告訴了我們發生的一切……是你殺了那個亡靈,你救了他,我欠你一個道歉,以及感謝……我是來這裡釋放你的,”他勉強笑了一笑,“但我或許早該知道這地方關不住你。”
“騙子。”伊斯輕蔑地低語。面前這個男人很清楚自己性命在他的手中,而人類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可以說出上百個比這更漂亮的謊言。
“我有時的确會說謊。”博雷納坦然承認,“但這次真沒有。我們不是敵人……”
“我們是!”伊斯低聲咆哮着,無法克制自己的憤怒,“即便我什麼也沒做,你們也永遠隻會把我當成敵人!”
他的爪子微微陷入博雷納的脖子,幾絲血迹随之滑落。
他身後一直沉默僵硬地站在那裡的年輕人不安地向前,又被博雷納揮手制止。
“聽着,我不關心你是誰,也不關心你是什麼。”男人的聲音堅定而沉穩,“隻要你沒有襲擊這個鎮,沒有傷害我的人……沒有故意傷害我的人,你就不是我的敵人,也不是庫茲河口的敵人。我發誓,隻要你離開這裡,這鎮上不會有任何人主動攻擊你。今後也是一樣,除非你先動手,否則我們不會以你為敵!”
――人類不可信任。
伊斯告訴自己。但他惱怒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鱗片閃爍着,一點點消失。
有時他的身體要比他的靈魂誠實得多。
“為什麼我要相信你?”他依舊沒有放手,“人類的誓言就像風。”
“你可以不信。”男人歎了口氣,“你可以殺了我,然後沖出去……這個季節鎮上連一個冒險者都沒有,我想沒人能攔得住你,但我看得出你并不想惹麻煩。”
他心平氣和地看着伊斯:“說實話,我也一點都不想惹麻煩,否則昨天在街上的時候我就沒必要放你走……”
伊斯冷冷地哼了一聲:“放我走?你派人跟着我。”
“隻是為了确保你離開了這個鎮。”博雷納臉色一暗,“我說過讓他們跟到城門就回來……”
但好奇心過盛的年輕人總是不那麼聽話。
伊斯垂下雙眼。他能看得出這個男人的确關心自己的手下,但他無法相信他會真的信守誓言。
“如果不放心,你可以拿我當人質。”博雷納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
伊斯冷着臉放開了手。他才不需要什麼人質。
男人至少有一句話是對的――如果他要離開,沒人攔得住他,區别隻在于要不要殺人。
而他……懶得殺。
博雷納松了口氣,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咧了咧嘴。
“我送你到城門。”他說,“這樣對我們都……更好。”
伊斯沒有反對。
“還有。”博雷納從自己腰包裡掏出一團亂草,臉上明明白白地寫着好奇,“我想這是……你的東西?”
伊斯臉一熱,咬着牙劈手奪過了那團見鬼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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