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的猶豫其實并不是因為心軟。
他隻是懷疑,他的攻擊,最終隻會像之前那樣,讓安特被火焰所帶走,然後卷土重來――這樣一次又一次,實在是令人厭倦。
他想要不要想辦法困住安特。但他沒猶豫出一個結果,後心突然感覺到一絲直沖頭頂的寒意。
他不假思索地避向一邊,身後細細的黑色尖刺已經紮在了他的後心,卻也在觸及他皮膚的那一瞬間被反彈了出去。
霍安慘叫一聲,按住兇口。
埃德擡頭看他一眼,毫不意外――他已經吃了那麼多次虧,甚至看着奧伊蘭那樣的人都猝不及防地中了招,又怎麼會在對上這個陰毒的少年時再不多加小心!
然而在他擡頭看向霍安的那一刻,躺在地上,似乎已動彈不得的安特卻怒吼一聲,翻身而起,擡手揮劍,橫斬向埃德腰間。
這回埃德沒動。這從九趾所中的魂咒中得來靈感的法術,所針對的可不是隻有霍安。
劍事實上是斬向了他垂在腰側的左手,然而血光迸開,被斬斷的卻是安特的左手。
安特難以置信地咆哮着,在一瞬間的狂怒與暴躁之中像是發了瘋,突然又是一劍下去,斬斷了自己左手還連在手臂上的那一點皮肉,然後丢開劍,抓起他的斷手,扔向那黑色的王座。
這一連串的動作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埃德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所以發瘋是真的會傳染的嗎?
他呆呆地看着那隻斷手砸在王座的椅背上,又落到椅面。有一刻,整個頂樓一片死寂,連三重塔都像被驚到一般,沒有了聲音。
血從王座之上滴了下來,那一點粘稠而沉悶的聲音,砸碎了短暫的寂靜。
然後另一種更為宏大的聲音轟然響起,像在埃德耳邊敲響了一口巨大的鐵鐘,震得他頭骨都像是要爆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嗡嗡的耳鳴中,他聽見安特在片刻的安靜後突然爆發的大笑,充滿狂喜和得意:
“我是魯特格爾的王……你們這些蠢貨,我才是繼承了卡薩格蘭德血脈,繼承了他的契約的王啊!”
安特其實根本沒想過這樣能有用。他隻是在挫敗和憤怒之中昏了頭,一時沖動地把那隻斷手扔向了王座。
他那時在想什麼來着?――這些亂七八糟的法術,靠的不就是血,是靈魂和生命嗎?
他沒想到他真能成功。
血色的漣漪在他瘋狂的大笑聲和震耳欲聾的鐘聲裡一圈圈蕩開,在原本光滑的地面上繪出細密的紋路。埃德在那花紋蔓延到他腳下之前就已經警惕地連連後退,卻發現那很有些費力,像是那泛起血光的王座生出了難以抗拒的力量,想要連他也一起拉過去。
而安特,他在被整個人從地上拖過去,一直拖上王座,壓着自己的斷手坐在了那裡,像是被死死捆在了王座上的時候,才驚恐地意識到,事情或許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
他掙紮着,驚惶地擡頭,正對上霍安那一隻亮得吓人的眼睛。
少年差不多正對着他――他就貼在那兩扇門右側一根浮雕的石柱上,安靜地看着他,眼中帶着冰冷的諷刺……甚至似乎還有一絲憐憫。
安特終于反應過來。這一聲黑袍的少年,從一開始跟他争奪這王座的時候,就是在騙他。
國王陛下知道此刻才突然想起,他最初來這裡時其實隻是想旁觀一場好戲。
他并不知道這個法陣的用處,當然也不會相信霍安告訴他的那些。他隻是想給那些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中的人一點教訓,給他們制造一點他們收拾不了的麻煩,至于這個城市,或者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那跟他又有什麼關系?
他已經死了。他的王後,他曾愛過的妻子,不是這樣告訴他的嗎?
然而當他爬上頂樓,看着霍安眼神熱切地撫摸着王座冰冷的椅背,想要坐上去的時候,他本能地就抽劍砍了過去。
這個國家裡任何一個王座,都隻能是他的王座,能坐在王座上的人,也隻有他。
然後呢?
然後是那個少年千方百計地想要把他的血塗在王座上,仿佛那是開始某種儀式所必須的……
那的确是。
他嘶吼着,死命地掙紮着,唯一能動的卻隻有他的頭。他瞪着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瞪得眼角都似乎要裂開。他感覺到強大的力量瘋狂地湧入他的身體,帶給他的卻不是另一次重生,而是無盡的折磨。
那力量根本不是人類的軀體能夠承受的,他卻已經被“改造”得足夠強壯。整個被喚醒的法陣所吸收而來的力量,此刻全都奔湧在他的血脈之中,像是随時都會破體而出,将他炸個粉碎。
他不甘是嘶吼已經變成了不成調的慘叫,卻隻能清楚地感覺着不斷被撕裂又不斷被修複的痛楚,反反複複,直至所有的力量都撞擊在他的心髒,直至那心髒重重地跳動着,想要将一句他全然不解其意的咒語,從他口中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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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弗洛・奎因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身後的聖騎士随之驟停,靜立不動,然後在他一個手勢之下迅速變換着隊形,從兩列變成了一個穩固的三角。
奎因并沒有待在最安全的三角之中――被保護在那裡的是巴爾克派來的向導。
聖騎士環顧四周,皺起眉頭。
他不是牧師,對魔法之力的變化并沒有那麼敏銳,卻也有着豐富的戰鬥經驗中生出的,對危險的直覺。他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地面的震動并未變得更急,甚至慢了下來,卻分明更加沉重……像是,變得更加有力的心跳。
而直覺告訴他,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他擡頭看一眼三重塔,有點不明白伊卡伯德為什麼要讓他們去救那一群老頭兒,而讓其他神殿的聖騎士去幫埃德。不過他雖桀骜不馴,在這種時候也知道,總不能先跟自己人打起來。
他又一次擡手發出命令,讓聖騎士們繼續前行。現在這樣隊形,在一片狼藉之中,速度要比之前慢上許多,他卻還是選擇了謹慎為上。
沒走出多遠,突然有什麼東西轟隆隆從西南方沖了過來。那東西原本似乎并不是沖着他們,卻在看到他們的時候突然拐了個彎,轟隆隆沖到了他面前。
奎因一愣。他也算見過許多奇怪的東西,卻沒見過這種……瘋兔子拉的花車?
他看見一輛薔薇花枝糾纏而成的,小小的“馬車”,一位一身白裙,還蒙着白紗的女人安座其中,讓他看一眼就覺得紮得慌。
“白鴉……夫人?”他開口,就算是打了招呼。
然後他的視線又落在拉車的“馬”上,忍不住嘴角抽搐――這的确就是伊卡伯德奉若神明的那個瘋法師,隻不過一身衣服已經破破爛爛,還糊了大半身的紅泥,看起來已經不像隻兔子,倒像頭剛在泥裡打過滾的豬。
那位夫人扯着自己面紗,矜持地朝他點點頭。
“你們來幹嘛?”她問。
那聲音沙啞低沉,甚至顯得有些蒼老,卻也還是挺好聽的。
“來救那群老頭兒。”奎因想起那個固執地想要進來救他們的“老師”的少女,沒有隐瞞,“或者,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白鴉輕笑了一聲:“總算還有點腦子。”
她沖他們勾了勾手指:“跟上。”
然後她拍了拍羅穆安的肩膀,瘋法師便任勞任怨,甚至興高采烈地拉着車急速掉了個頭,朝着原本的方向飛奔。
白鴉差點就被甩了出去,卻隻是哈哈大笑。
奎因忍不住搖頭――他怎麼覺得周圍不太正常的人越來越多了呢?跟這些人待久了,不會連他也變得不正常吧?
雖然心中憂慮,他還是不得不跟上。白鴉所指引的路比巴爾克的人所尋的路要繞一點,卻完美地避開了所有的危險,反而讓他們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然而他們還沒能到達目的地,前方還幾乎完整無缺地聳立在那裡的圖書館,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毫無預兆地轟然炸開。
奎因吼了一聲,聖騎士們驟然散開又聚攏,高舉盾牌,将白鴉和羅穆安都護在了其中。
生平第一次得到這樣的保護,白鴉興緻盎然地左右看了一圈,對着年輕聖騎士們盔甲包裹下的身體發出意味不明的輕笑。
這突然的爆炸似乎打亂了什麼東西,明顯得連奎因都能感覺到,仿佛原本沉重的空氣突然一松,又仿佛在他們身邊咆哮的洪水突然沖毀了河道,失去了方向,四散奔流,雖然依舊危險,卻到底不再有那種讓人喘不過氣起來的壓迫感。
“真想不到,”白鴉感受着力量的變化,難掩驚訝:“那些沒用的秃頭老家夥,居然能成功?”
她擡手,細細的花枝鑽進泥土之中,片刻之後,她收回了手。
“呆站着幹嘛?”她問奎因,“那幾個老頭兒好像還沒死絕呢,不把他們挖出來嗎?雖然我是沒什麼意見啦。”
奎因的嘴角又抽了抽,揮手:“挖人!”
他回首望向三重塔,知道事情并未就此結束。突然失序的空間裡,原本如漩渦般将黑塔卷入其中的陰雲也仿佛驟然被狂風吹散,卻隻一瞬便又重新凝聚。
但那已不是他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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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覺得自己的神經就像一根突然被放松,然後又立刻被拉得更緊的弓弦,差一點就崩斷了。
或者,不隻是神經。
他渾身有限的肌肉也已經繃緊到了極緻,竭盡全力地抵抗着将他拉向王座的力量。他不知道這是這麼回事,隻恍惚意識到他,以及霍安,這一點小小的力量,原本還隻是可有可無,現在卻成了必不可少。
在他已經聽過一次的咒語從安特口中沖口而出,又戛然而止的時候,外面顯然發生了什麼事,大體上似乎是好的,但于他而言卻有點糟糕。
三重塔也已經竭盡了全力。它反抗着它的“本能”,還試圖幫助他,結果便是,他被兩種相反的力量向兩邊拉扯,拉得他幾乎要吐血。
他還能聽到三重塔充滿憤怒的叫聲,叽叽哇哇混亂一片,換成人類的語言,大概是在語無倫次地破口大罵。
――這麼一想,居然有點想笑。
他艱難地抹了把臉,看着自己一手的血苦笑。他的眼眶裡都已經湧出血來,遮得視線一片血紅,而這會兒,他體内已經空空蕩蕩,别提反抗或治療,他連讓自己的身體再強壯一點的力量都沒有了。
這種時候,就忍不住要羨慕冰龍天生的強悍。
霍安的情況并不比他好,甚至還更糟,畢竟三重塔可不會在意他的死活。埃德眼睜睜看着一截黑色的骨頭在他凄厲的慘叫聲中從他兇口開裂的血肉裡崩了出來,然後是更多……那些蘊含着死去巨龍的力量,以及九趾偷來的力量的骨頭,奇異地在淩亂而鋒利的氣流中變回了雪白,又瞬間消散成一蓬光霧,湧入安特同樣鮮血淋漓的身體之中。
埃德心猛地一沉,顧不得像灘爛泥一樣軟倒在地的霍安,試圖阻止安特,卻連擡腳都困難。
而且,他其實也沒什麼辦法……總不能往他嘴裡塞個蘋果?
他無意識地把手伸進腰包,抓住了一小團沉甸甸的東西。
然而他什麼都已經來不及做。古老的語言從安特口中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被擠了出來,生澀卻平穩,每一個音節都在四壁間激起震耳欲聾的回聲:
“唯汝永恒。”
……這咒語,怎麼又不一樣?
埃德有點茫然地想着。然而三重塔劇烈地一顫,雕刻門上的戰士齊齊用武器敲打盾牌,如雷般的轟鳴仿佛是從天空直落而下,又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隆隆而至,在埃德眼前炸出一團刺目的白光。
那一瞬,周圍所有聲音都驟然遠去,連時間也奇異地被拉到極慢,慢得埃德能無比清楚地看見,那兩扇厚重的大門,緩緩向内打開了一條縫。
他聽見一聲低沉的咆哮,卻分不清那是從何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