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龍落在白塔下時佩恩還在試圖開門――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即使巨龍雙翼掀起的雪花撲了他一身。
埃德從龍背上跳下來,有點心驚肉跳。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失控的……近乎瘋狂的佩恩。他用他的長劍一下一下地砍在門上,竭盡全力,全然不顧那柄精美的魔法長劍發出的哀鳴,而周圍也沒有任何一個精靈敢阻止他。
……以及,他最親近和信任的精靈都不在這裡。
蘭斯,法蘭蒂,柯瑞爾,都不在。
在埃德沖過去之前,還沒有變回人形的冰龍已經甩出長尾,強行把發了瘋的精靈王從塔門前拖開。
佩恩毫不猶豫地回手砍向冰龍的尾巴,又在冰龍的一聲怒吼中頓在半空。
埃德趕緊撲過去拉他的手臂:“冷靜!冷靜!”
精靈王的眼珠僵硬地轉過來,在片刻的茫然之後稍稍恢複了神智。
“……埃德。”他開口,如舌尖也被凍僵般艱澀。
“是我,是我。”埃德拍拍朋友的尾巴讓它松開,“用劍砍可不是開門的正确方法啊。”
這是一個失敗的玩笑,他知道,可他也不知道這會兒該說什麼。“讓開我來”?在周圍的樹林裡藏着大群不知道服從于誰的精靈戰士的時候,好像也不是什麼好主意。
“我……也許不該……”佩恩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着抖。
“你不該站得那麼近。”埃德一邊拉着他往後退一邊輕聲說。
佩恩怔了怔。即使有些失常,他的反應依然很快。
“我并沒有感覺到……”他說。
他并沒有感覺到什麼邪惡或黑暗的力量――沒有感覺到什麼會影響他神智的東西。
埃德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尤其當冰龍巨大的金黃色眼珠冷冰冰地盯着他後心的時候。他又用不該使用的方法看了或許不該看的東西,但是……看都已經看了呀!
“當你離飓風太近,總難免會受到影響,即使它并不想把你卷進去。”他硬着頭皮開口,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他看見白色光霧包圍着高塔,緩緩轉動,沉重卻有力,仿佛要洗淨這傷痕累累的白塔上所有的污迹。那純淨的光芒幾乎是神聖的,它或許不會造成什麼傷害,但多少會影響情緒的起伏。
而佩恩現在原本也不可能冷靜得像塊吹不動的冰。
他還在發抖,抓着他手臂的埃德能很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然後那繃緊的肌肉漸漸放松下來,佩恩收劍回鞘,向他感激地微微點頭。
“我感覺到一些什麼……”他含糊地說,“但我以為那不會超出格裡瓦爾的範圍。”
“事實上,對有些人來說,這動靜跟地震也沒什麼區别。”埃德說,“尤其是……對聖職者。吹過他們耳邊的風,就像是神的呼吸。”
佩恩聽懂了,卻并不明白:“這的确是一座神聖的高塔,可是……”
如今在其中進行的,卻分明不是什麼神聖的儀式。
“誰知道呢。”埃德說,“也許,有時候,我們隻需要等待。”
佩恩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他:“這扇門……”
“我也打不開。”埃德坦率地回答。
是真的打不開――除非冒着毀壞它的危險。這不會是佩恩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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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并沒有等待太久,厚重的大門便無聲地向内打開,門上層疊的花紋在光線變幻時仿佛随風而動。然而門後并沒有任何一個精靈,隻有一頭白色的花豹,安靜而優雅地站在柔和的光線之中。
守衛高塔的戰士不自覺地訝然互望――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進去的。
白豹低吼一聲,掉頭走回塔内,佩恩的腳步随之而動,埃德卻在邁出一步之後停了下來。
他本能地意識到,這一次,他的朋友隻能獨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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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精巧的階梯蜿蜒旋轉,交錯的走道上間或可見倒地不起的精靈,無論是明處的守衛還是暗處的影舞者,都安靜地靠在牆邊,躺在地上,神情安甯,呼吸平穩,仿佛陷在一場醒不過來的美夢之中。
佩恩并不覺得不安――他從未在這座塔中感受到如此的……甯靜。
這所神聖的高塔從來都是長老會的領地,即使是他也不能随意進入。每一次來到這裡,要麼是應召而來,要麼是别有目的,那種難以排遣的煩躁憤懑,讓他連它的美都無法欣賞。
而後,俄林死在這裡,帕納色斯也死在這裡。他短暫的勝利充滿苦澀……不,那根本算不上勝利。有時回頭細想,他們的死亡到底有什麼意義?那被掀起一角的黑暗,過不了多久便又沉沉垂落,風吹不起,光照不透。
這曾經龜裂灰敗,仿佛将要傾頹的的高塔迅速被修複,至少表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就像一切都未曾發生。然而無數的暗影之下,這纖塵不染的聖潔之地分明已扭曲破敗,肮髒而血腥。有時他看着它,恍惚覺得他所看見的是已經覆滅的安克蘭城中被“神明的怒火”所毀滅的那一座――如果他們把安克蘭堂而皇之的反叛稱為亵渎神靈的惡行,那他們這些以神之名而行的隐瞞、暗殺和詭計……或他藏在心裡說不出口的懷疑,全無虔誠可言的試探和反抗,甚至孤注一擲地利用自己的血親,難道就不是渎神?
而現在,聽着他孤獨的腳步聲,看着走在前方的花豹勾起的尾尖有節奏地晃來晃去,他沉重的心跳卻一點點恢複平靜。
無論等待他的是結束還是開始,無論他的同族給予他的将是信任還是懲罰,他都願意接受。他或許不是能帶來光明的那一個,但至少……可以是結束黑暗的那一個。
所行之事,他并不後悔。
密室的門敞開着,佩恩走進去,沉默地站定。白豹在他腳邊坐下來,仿佛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甚至有些無聊地張大嘴打了個呵欠。
佩恩從來看不懂這頭白豹。當你覺得它像是什麼神聖的使者時它會總是毫不在意又自然而然地表現出野獸自由的天性,當你覺得它不過是一頭更聰明的一點的野獸的時候,它又怎麼看都不同尋常。
但這個不合時宜的呵欠奇異地讓他感覺輕松了一點……即使眼前這一幕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想過屍橫遍地,想過黑影重重,甚至想過巨大的黑色裂縫橫亘于此,想過這白塔已如黑岩矮人的礦坑一般成為惡魔的狂歡之地,卻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平靜――八位長老各據一方,垂目而立,神情漠然。那顆碩大的寶石懸于法陣正中,在一道自地面垂直而上的小小光柱中緩緩轉動,看起來像是他們剛剛開始施法……而一切都尚未發生。
但他們仿佛凍結在那裡,沒有對他的到來做出任何反應。
佩恩心中生出莫名的慌亂,卻不敢再前進一步,不敢靠近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哪怕是斐瑞,甚至不敢開口打破這一室的寂靜。他擔心隻要他說出一個字,眼前的一切就會破碎開來,掩飾其下的黑暗與罪惡會如狂潮般湧出,将他徹底吞噬。
他仰起頭。那些在上一次的混亂中破碎剝落,再無用處的寶石,早已替換一新,如星辰般靜靜地閃爍着。
他又低頭去看小白。白豹藍色的眼睛裡也仿佛映着璀璨星光。
被蠱惑般,他舉步踏入法陣之中。
并沒有雷霆落在他的頭上,也沒有白光抽離他的靈魂。他的每一步都無力得像是踏在虛空之中,但到底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正中,遲疑片刻,擡手去抓那顆寶石。
他開始懷疑是法陣出了什麼錯,但他仍近乎本能地記得,這顆寶石是要還給矮人的――精靈如今迫切地需要盟友而非敵人。
光落在他手上。在他觸及寶石之前,曾經發生在這裡的一切,瞬間湧入他腦海之中。
他看見一些陌生的面孔圍繞四周,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數千年來一成不變的長袍昭示着他們的身份――那是精靈長老。
他聽見誰的聲音,仿佛發自他自己口中,冰冷淡漠,連嘲諷都不屑:“我這裡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他聽見一聲怒吼,從極遙遠的地方……或極久遠的時間裡傳來,帶着火焰般熾熱的憤怒與不甘。
他聽見他熟悉的咒罵,尖利到刺耳的聲音,毫不留情的刻薄:“不用在我面前擺出這種高深莫測洞察一切的面孔,我比誰都清楚你們到底是一堆什麼玩意兒!不過是一群在龜殼裡縮到發臭,連頭都不敢再伸出去的老東西!就憑你們,居然還妄想什麼‘永恒的靈魂’?!倘若諸神仍在,你們隻會是最先在創造之神的怒火中魂飛魄散的蛆蟲!”
他厭惡這聲音,但此刻,竟有種酣暢淋漓的快意――他何嘗不想這樣怒罵出聲。
“……啊,是啊,‘為了你的子民,為了整個種族’。”那早已在黑暗與絕望中扭曲的靈魂滿懷惡意地嘲諷:“我的子民是一群活該滅亡的蠢貨,像長在沼澤裡的蘆葦,隻會在朽爛的污泥裡顧影自憐,做着高高在上的美夢。你們看不到嗎?你們感覺不到嗎?星辰将墜落,烈火将從天而降,大地将墜進地獄……而你們在被燒成灰之前,不旦邁不出腳步,拔不出劍,或許連一聲尖叫都發不出――還不如河對岸那群養在石頭圈裡的豬!”
諾瑞安・銀葉,也曾經是一位高貴優雅的精靈王。在被莉迪亞從安克蘭帶出之前,誰也不知道他還經曆了什麼。他似乎曾混迹于人類之間,有過一段極其糟糕的“生活”……那過于直白的粗魯,此刻竟讓佩恩都有些尴尬起來。
他試圖分辨那些夾雜在諾瑞安的咒罵中的怒斥,驚訝于居來高傲自矜的長老們居然能夠忍受這樣的無禮。當他擡眼望去,混亂的色彩在他眼前閃耀……他什麼也看不清。
諾瑞安所看到的世界,其實是這樣的嗎?
“‘永恒’,也不是沒有,像我這樣――像安克蘭那樣,”他的父親還在瘋狂地大笑,将他的仇恨與憤怒傾瀉而出:“你們想要嗎?你們敢嗎?……不,不,用不着擔心,你們還有一整個格裡瓦爾的精靈可以拿來做各種嘗試,為了整個種族的未來,一點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你們将憑着自己的力量得到真正的‘不死’,而不是可憐巴巴地指望什麼神明的恩寵……什麼是邪惡,什麼是光明,活到最後的才有定義的權力!你們不想嗎?不,你們想,你們比誰都想,否則安克蘭為什麼還能存在,否則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承認吧!你們這群……”
肆無忌憚的咒罵消失在雷鳴般的轟響中,似乎那些長老終于再也無法忍受。眼前的世界颠倒翻覆,即使佩恩閉上雙眼也根本無濟于事。他像片掉進洪水裡的枯葉,被抛來卷去,渾不由己。
當巨浪平息,他驚訝地發現,他能看見了。
他終于抽身在外,而不是置身于其中。他像是飄在半空,清楚地看見所有的長老都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包括斐瑞,隻是在那些或驚懼或憤怒的面孔之中,唯有他仍神情淡然,巋然不動。
他看見法陣之上黑霧騰起,飄搖如火焰,諾瑞安置身其中,狂笑不已;他看見白色柔光在法陣之外流動,似乎想要盡最後的力量,守護這曾經的神聖之地;他在角落裡看見一雙藍色的眼睛,圓圓的獸眼,微張的豎瞳,如無波無瀾的湖水,平靜地注視着一切,卻又仿佛帶着一點難言的悲哀。
他聽見低低的歎息,如風而起,散向四方
“各位。”
他聽見斐瑞終于開口:“最後的選擇。保住我們自己,讓無聲之塔淪為災禍之門,邪惡之地,或獻出我們自己,讓這座白塔,仍能屹立于此,如數千年前,至數千年後,被敬畏,被崇拜,被視為暗夜中的燈火與長劍……如我們将流傳下去的名字。”
你們,是要或能得以永恒,卻終将被唾棄的靈魂,還是徹底消散于此,卻能被永遠傳頌于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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