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神的代言人”,埃德的位置是最好的。鬥獸場是一個近乎渾圓的橢圓形,内側有一個微微突出的平台,埃德就坐在最前排的正中――那通常是屬于國王的位置。
所以,他等于被迫坐在了凱茲亞王後和賽爾西奧之間。王後矜持而冷漠地點了點頭,目光壓根兒就沒落到他臉上,賽爾西奧姗姗來遲,虛弱地對他笑了笑,甚至說了兩句話,但埃德瞬間就忘了他到底說了什麼……也忘了自己是否說過什麼。
無論是這個萬衆矚目的位置還是身邊母子之間詭異的氣氛,以及即将面臨的一切,都讓埃德渾身僵硬。他唯一的一個動作是回頭尋找他的朋友們――艾倫和娜裡亞坐在他身後隔一排的地方,隻能給他一個鼓勵的笑容。艾倫身邊坐着賽琳?格瑞安,伯爵夫人用黑紗遮擋了面孔,但埃德懷疑她的臉色不會比自己好多少。
其他人則與普通民衆坐在一起,那一片擠擠挨挨的人頭讓埃德頭暈目眩,如果不是阿坎超乎尋常的大個子,不是泰絲在陽光下如火焰般跳躍的紅發和她高高揮起的雙手,他根本不可能找到他們。
諾威再次依靠伊斯的法術讓自己擁有了一雙人類的耳朵,以及,這次終于是他自己的臉了。
朋友們都在這裡,埃德多少冷靜了一點,但一顆心依舊懸在半空,整個人恍恍惚惚。初春的陽光帶着溫柔的暖意。他的手心卻是冰冷的。
吉爾伯特就坐在他身後,小聲地提醒着他該做什麼。按照慣例,該由埃德來宣布比武的開始。并祈求神祗予以公正的審判。但吉爾伯特顯然意識到這位年輕牧師的緊張與不安,體貼地決定由他自己來代勞,埃德隻需要在适當的時候站起來向所有人示意他在這裡就行了。
埃德對此心懷感激。以及,他希望自己到時能有足夠的力量站起來……
鐘聲敲響時他的心随之起落,重重地敲擊着他的兇腔,帶來沉悶的痛楚和無盡的恐慌。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開始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退去,耳邊嗡嗡地響着。然後是一陣尖銳的鳴叫,仿佛本能地拒絕着傳入他耳中的聲音。
但他依舊聽見博雷納的名字。聽見那可怕的罪名,聽見所有人的歡呼――或怒吼,他無法分辨。他也聽見貝林的名字,然後是他自己的名字。以及水神之名……
尼娥,溫柔而偉大的女神啊,你是否也能聽見這一切?你會為此而憤怒還是悲哀?
埃德得不到回答。
他強撐着站起來,在巨浪般拍打過來的歡呼聲中感覺自己冰冷僵硬得猶如一具屍體,沉向幽深黑暗的水底。
他根本不是什麼神的代言人,不是什麼該死的見證者,隻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傀儡。
目光茫然地落在場中。他看見了博雷納,那個連盔甲都沒有穿的男人舉起長劍,向埃德的方向恭敬地行禮。帶着歉意挑了挑嘴角,像是在為将他牽扯進這一場鬧劇而道歉。
然後他轉了一個圈,略帶誇張地向所有人攤開雙手。笑得無所畏懼,甚至有點漫不經心,仿佛并不是站在曾被無數人的鮮血浸透的土地之上,而是站在屬于他自己的舞台。
埃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所有的内髒……以及他的靈魂,都回到它們原本的位置。如果博雷納都能夠如此從容。他至少也該有勇氣看到最後。
――至少有勇氣仍懷抱希望。
博雷納為他自己赢得了真正的歡呼,但人們依舊把更大的歡呼聲獻給了貝林?格瑞安。年輕的騎士擡起面甲。緊繃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他沉默着,用一絲不苟的禮節舉劍向博雷納緻敬,一如在戰場上面對值得尊敬的敵人。在博雷納舉劍回禮時,凱茲亞冷冷地哼了一聲。
“雜種。”她低聲咒罵着。
怒火直沖上來,埃德咬着牙以免自己無法控制地說出什麼冒犯之語。
他從未如此真正地厭惡一個人,哪怕她如此高貴而美麗。
場中忽地安靜下來,紅色的葡萄酒如血般從吉爾伯特手中的金杯裡灑下,長劍交擊的第一聲輕響,吸引了埃德全部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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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雷納知道這一點也不好看――他幾乎從一開始就在不停地逃竄,偶爾的抵擋和反擊都顯得力不從心。人們開始為他喝倒彩,這完全在意料之中,所以對他也沒什麼影響。
真正有影響的是貝林?格瑞安的每一擊。年輕的騎士似乎真心想要置他于死地,而他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不愧是長錘格瑞安的後人。
博雷納本以為貝林的招式會更謹慎而古闆,那是按照年輕人給他的感覺做出的推測,但事實上,貝林打得相當兇猛,帶着一種不顧一切般的蠻橫與果斷,連盾牌都幾乎完全是拿來攻擊,而不是防禦的。
傾斜盾牌卸開另一次沉重的砍擊,手臂感覺到的酸麻讓博雷納咧了咧嘴。他不得不慶幸自己在最後還是決定拿上盾牌。
他已經用上了自己全部的經驗與技巧,盡量不花太大的力氣與貝林正面對抗,而是轉來轉去,巧妙地移動着腳步,等待着對手的焦躁與疲憊。但他擔心在那之前,他就會失去反擊的力量。
空曠的場地上沒有任何能借以周旋的屏障。貝林的長劍再一次從他的盾牌上滑開時突然微微地改變了角度,切向他的肩頭。
博雷納毫無形象地滾向地面,避開了這一劍,順便踢起地上的沙土,遮蔽年輕騎士的視線。這是相當無賴的招數,尤其是在在面對比自己還小的騎士時,但他現在可管不了那麼多了。
如他所料,貝林沒有後退躲避,而是連人帶盾沖過那片飛揚的沙塵,再次迅猛地砍下一劍。
博雷納根本就還沒有從地上爬起來,借着地面的支撐,他結結實實地擋下了這一劍,成功地一腳踢在貝林正邁出的右腿上。
看台上的人們發出一陣驚呼。
那無法造成什麼傷害,但足夠讓穿着全身盔甲的騎士失去重心,沉重地倒向地面,而他想要迅速地翻身爬起來,可比博雷納要困難得多。
開打以來博雷納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攻擊的機會。長劍接二連三地砍向倒在地上的貝林,第一擊成功地刺入騎士的膝蓋後方,那裡隻有鎖甲的遮蔽。傷口不深但足以影響貝林的行動。
接下來的兩劍都被貝林用盾牌擋開。在博雷納稍微換口氣的功夫,年輕騎士的盾牌脫手飛了過來,猛地砸向他的頭。
博雷納不得不避開那呼嘯着飛來的兇器,貝林趁機半跪起身,揮劍逼開他,站了起來。
年輕人甚至沒有費心去撿回自己的盾牌,而是悶聲不響地把長劍當成了雙手劍,兇猛地砍向博雷納。
然而人類把劍鑄造成不同的種類畢竟是有理由的――以劈刺為主的單手長劍用于揮砍,在力量和範圍上都會有所欠缺,貝林的強壯可以作為彌補,但他的急躁和腿上的傷則成為博雷納的優勢。
沒幾個回合,博雷納便找到機會以牙還牙。揮起的盾牌重重地砸在貝林的下巴上,年輕人踉跄着,再一次向後跌倒,頭盔滾落在塵土中。當博雷納揮劍下擊時,貝林突然發出一聲怒吼,雙手緊握長劍,奮力擋開。
這一擊的力量大得驚人,博雷納手臂一麻,長劍脫手而出,遠遠飛開。
但他并沒有後退,而是上前一步,用盾牌格擋着貝林的劍,随手從靴子裡拔出了一柄短劍――沒錯,他并不隻帶了一件武器。
這并不違反規則。神前比武允許帶上所有你覺得用得上的東西,隻是不允許使用法術和毒藥。
博雷納相信貝林會有一整個武器庫供他挑選,沒有帶上足夠的武器是年輕人自己的失誤。經過“檢查”之後送到博雷納面前的可隻有一副盔甲,圓盾,和一柄長劍,但負責檢查的人漏掉了法爾博習慣性地插在靴子裡的短劍,而博雷納毫不客氣地借用了。
短劍樸實而鋒利――法爾博沒事就在打磨它。當它劃破空氣直刺向貝林裸露在外的脖子的時候,博雷納第一次在那年輕人的眼睛裡看見恐懼。
博雷納突然間猶豫了一下――這并不違反規則,但的确并不光彩。這畢竟是神前的比武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戰場,而眼前的年輕人與他無冤無仇,也許他一開始就該讓所有人知道他帶了兩把劍……
一瞬間他腦子裡轉過無數念頭,直到腹部一陣灼熱的痛楚趕走了一切。
他愕然低頭,看見鮮血順着長劍流向貝林的雙手。
他的血。
長劍有一大半深深地沒入他體内,幾乎從腹部直插到兇口。
他感覺到死神冰冷的雙手……冰冷卻也溫柔。所有的溫度随着血液一點點消失,生命轉瞬即逝,博雷納卻想要放聲大笑。
他想過貝林會因為騎士的榮譽感而給他赢得勝利的機會……卻從未想過那該死的榮譽感也一樣還深藏在他心底。
他該微笑着給那臉色慘白的年輕人一句稱贊,他該祈禱諸神至少讓他的靈魂能再一次回到克裡琴斯的身邊,他該對伊森說一聲對不起,還有埃德,貢納,法爾博,索諾恩,海耶絲……
但他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