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凱勒布瑞恩在,埃德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那對突然鬧起别扭的的父女。
半精靈隻用了一聲聽起來幾乎不帶任何情緒的“艾倫。”就解決了那緊張僵硬得讓他手足無措的氣氛。艾倫沉默着放開了女兒,娜裡亞不再怒視着父親,卻還是倔強地把頭扭到了一邊,再也沒跟艾倫說一句話。
所以當半精靈出人意料地決定在城堡裡待上一晚時,埃德幾乎是歡天喜地地叫醒了管家,用最快的速度把房間安排在艾倫的房間附近。
他也注意到半精靈強行壓抑的喘息和艾倫憂慮的目光,但那個比鬼魂還要冰冷的家夥從頭到尾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讓他連一句問候的話都無法出口。
娜裡亞仍在生氣,但很快就去了廚房,打算為半精靈弄點吃的。
“他曾在我家待了兩三天,幾乎什麼也沒吃。”她怒氣沖沖又憂心忡忡,“就算是月神的牧師也不能隻靠月光活下去吧?”
埃德在她身邊轉來轉去,試圖幫忙,很快就被娜裡亞不耐煩地趕出了廚房。
他又在半精靈和艾倫的房間附近轉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死了心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着了。
他聽見有人在呼喚他。那聲音一時像是母親,一時像是娜裡亞,最後他分辨出來,那是伊斯的聲音。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在夢裡。房間裡所有東西的邊緣都在模糊地抖動着,隻有站在他床前的金發少年,清晰得就像是真的。
伊斯還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的樣子,淺藍色的眼睛裡含着安靜而内斂的笑意。
“伊斯,”埃德輕聲呼喚,“你去了哪兒?”
少年沒有回答,他擡起手臂指向門口,對他笑了笑,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埃德立刻跳下床跟了過去――這是夢不是嗎?在夢裡就該随心所欲。
他們穿過走廊,像是行走在水中,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不定,他能感覺到每走一步推開的冰涼的空氣在皮膚上流淌着。起初隻有他們兩個人,然後他看見一個黑發的男孩迎面跑過,幾乎撞到他身上。
“嘿!……那是我!”他驚奇地說。那是幾年前剛剛搬進來的他,被興奮和好奇驅使着,風一樣跑過城堡的每一條走廊。
更多身影突然出現又消失。他看見一個金發的小男孩從後面跳上哥哥的背,他們有着一模一樣的淺藍色眼睛;他看見一對年輕的夫妻抱着初生的嬰兒向彼此微笑;一對兄弟激烈地争執着;一個中年騎士獨自走過,堅毅的面容上寫滿失落;他看見火焰兇猛地舔舐着窗簾,滿頭銀發的老婦人被烈火包圍,卻隻是平靜地望向窗外;他看見身披铠甲的年輕王者,身後跟随着他忠誠的騎士;他看見一個金發垂地的少女踮着腳,如初生的小鹿般輕捷地跑過,微紅的臉頰讓他砰然心動……
“别跟着它們,”伊斯輕聲警告,“你會迷路的。”
“那些是什麼?”埃德快走幾步,跟上伊斯一時模糊一時清晰的背影,“我們要去哪兒?”
“那些隻是記憶。”
“誰的記憶?”
“城堡。”
“……城堡是活的?”
“某種意義上。”
“哦哦……真棒!”埃德興奮地跳了一下,“我聽說遠古時的矮人能與岩石交談,所以,那是真的?城堡也會說話嗎?我能聽到嗎?”
伊斯沉默地前行,不再回答。
“……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呢?”
依然沒有回答。
走廊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埃德的目光再次被身邊不斷掠過的“記憶”所吸引,等他回過神來,伊斯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伊斯!”埃德茫然四顧,驚訝地發現不斷閃現的人影一瞬間全部消失,隻剩下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中央。
“伊斯?這樣可不夠朋友……”他喃喃自語。轉過頭,身後隻是一團旋轉的迷霧,不見退路。
他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這隻是夢。隻是夢隻是夢隻是夢……”
當再次看見前面模糊的影子,他興奮得整個人都撲了上去。
“伊斯!”他大叫,但抱在懷中的隻是一團霧氣,在他的注視中袅袅四散。
他開始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害怕,卻不知道該如何醒來。
迷霧再次凝聚成人類的形狀,這次埃德小心地後退了一步。
那并不是伊斯。
那是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身形佝偻,腳步蹒跚,在彌漫着,翻滾着,逐漸濃重起來的霧氣中孤獨前行。
一切都消失在濃霧中。埃德驚慌失措地轉了幾圈,别無選擇地跟上了那個他唯一能看見的身影。
他試着跟老人說話,沒有得到任何反應;他試圖超過老人,看看是否能看清他的臉,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做到。
太過漫長的旅程讓無聊壓過了恐懼。當埃德開始考慮是不是該用力掐上自己一把的時候,眼前豁然開朗。迷霧消散,六尊石像默然站立在他面前。
他回到了密室之中。
“……就隻是這樣?”埃德難以置信地攤開雙手,“如果是要我回到這裡的話,用不着這麼麻煩嘛!告訴我一聲就行了啊!”他不知道是否有人能聽見,但他真的相當、相當的不滿。
――以及,他真的有點害怕了。
鐵門的位置依然是一團霧,他猜他現在是出不去的,索性再一次環顧四周。密室裡依然充滿柔和的光線,那是比月光更清冷的光芒,仿佛水波般流轉不定。
他注意到他并非獨自一人。石像另一邊的地上,坐着一個男人。
男人把臉埋在雙手之中,當他擡起頭的時候,那張似曾相識的年輕的臉上滿是無法形容的痛苦、悲傷與絕望。埃德心頭一震,幾乎想要落荒而逃。那太過強烈的情緒讓他窒息般難受。
他意識到他所面對的正是傳說中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克利瑟斯城堡數百年前的主人。而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嘗試大聲打招呼,在年輕人面前晃來晃去,忍着詭異的感覺把手伸過對方的身體,最後确認,他們完全無法交流。
他隻是個無能無力的旁觀者,眼睜睜看着悔恨一點又一點吞噬那孤獨的靈魂,看着他顫抖地撫摸過每一尊石像,又瘋狂地将它們全部推倒,看着他永不停息地哭泣,詛咒,祈禱,肯求,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不知道人在夢裡也會流淚。
那些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湧出眼眶,他抱着頭蹲在地上大叫起來。
“夠了!停下!”他滿腔怒火對那控制這一切的人吼叫,“為什麼帶我來這兒!如果你想要做些什麼,就别讓我隻是看着!我讨厭這樣!”
一隻冰冷的手輕觸他的額頭。他擡起頭,在模糊的淚光裡再次看見伊斯帶着憐憫與歉疚的面孔。
金發的少年伸出手,指引他把目光轉向密室的中央。
半空之中懸着一顆小小的光球,隻有彈珠大小,發出極淺的藍白色柔光,冰冷,卻又無比溫柔。
他發現對面的年輕人與他看着同一個方向。
年輕人站了起來,入迷地凝視着那一點微光。他似乎聽見了什麼,敬畏與希望出現在他憔悴不堪的臉上,然後又一點點淡去,最終被更深的絕望代替。
他一再搖頭,憤怒而疲憊。當那顆光球閃爍着黯淡下來,似乎即将消失的時候,他猛地伸出手,把那一團光芒攝入手中。
突然降臨的黑暗像是要将人拉入無底的深淵。埃德掙紮着從夢中醒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拍着兇口安撫他瘋狂跳動的心髒。
“我就知道這是夢。”他喘息着對自己嘟哝,把枕頭抱進懷裡蜷成一團滾來滾去。
當感覺已經完全地冷靜下來,他一躍而起,光着腳沖出房間,不顧早起的傭人們被驚吓的神情,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毫無阻礙地沖回密室,用盡全身的力氣挪開石棺上沉重的棺蓋,在那雙交疊在兇口的,已成枯骨的手掌下翻出一個小小,水晶般的圓球,被數百年的塵土和悲哀所覆蓋,黯淡無光地躺在他的手心。
“我就知道那不是夢!”埃德得意地裂開嘴,大聲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