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篝火邊安靜異常。火堆裡噼啪一聲輕響都能讓人心中莫名地一顫。
通常而言,賽斯亞納喜歡安靜,但他不喜歡這樣的安靜。
他才剛剛習慣那個紅發女孩的聒噪。無論遇上怎樣的困境,怎樣的危險,她總是能叽裡呱啦說個不停。他也才剛剛喜歡上這樣的生活――被稱為“冒險”的,早已不屬于精靈的生活……和奇怪但值得信任的同伴一起,探尋未知的遺迹,失落的曆史,神秘的寶藏。雖然最終除了滿身的泥濘之外一無所獲,可是……
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它卻似乎剛剛開始便宣告結束。
認識諾威以來,他還從未在那張總是帶着微笑的臉上看見如今這樣的不安與茫然,甚至還有一絲隐隐的恐懼。而自從那隻烏鴉帶來了不祥的消息,泰絲的小臉便不停地一片慘白之中變幻着各種表情,慌亂,驚恐,憤怒,無助,警惕……
而且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被遺忘的詛咒之地――那到底是哪裡?賽斯亞納毫無頭緒,他記得諾威跟他提起過極北之光,可即便那座城市被亡靈亵渎,被人類占據,跟諾威又有什麼關系?幾千年前就抛棄了它的精靈們有什麼理由來找諾威的麻煩?
但既然他們不肯說,他也不會開口詢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應該比誰都更清楚這一點。但是……他也同樣暗暗期待着羅莎能問出點什麼來。
羅莎與諾威和泰絲顯然是交情匪淺的舊識,她眼中的關切也絕非虛假,卻也隻是和他一樣保持着沉默。
猶如雕像一般呆坐在火邊的諾威突然動了一動。微微吐出一口氣。
“我去……”
他的話才剛剛出口就被泰絲打斷。
“你哪兒也不許去!”紅發女孩蠻橫地宣布,緊緊地抱住了諾威的右臂,瞪得圓溜溜的雙眼氣勢洶洶又帶着一絲祈求。
“但是火快要熄了……”諾威哭笑不得地看看她,又無奈地看了賽斯亞納一眼。
賽斯亞納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鑽進身後的密林之中,初春的森林裡依舊滿是掉落的枯枝,他很快就能帶回足夠的木柴。
身後一陣輕巧的腳步聲跟上了他。不用回頭他也聽得出,那是羅莎。
“老實說。我還有點餓。”女戰士拍拍肚皮,沖他微笑,“陪我去打個獵?”
賽斯亞納沒有理由拒絕――再說他也喜歡打獵。那總比坐在火邊繼續滿懷疑問卻又無計可施地發呆要好得多。
篝火投射在林中的光芒起初還隐約可辨,之後便唯有月光與星光照亮他們的視野。羅莎是很好的狩獵夥伴。她或許不像精靈那麼了解森林,但寡言而敏捷,而且似乎能輕易與其他人一起默契地行動――她總能準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會妨礙任何人,也不會讓任何人對她造成妨礙。
那也同樣意味着……她并不需要任何人。
賽斯亞納對此總有一種微妙的感覺,說不清是欣賞還是惱怒,就像初春的夜風在皮膚上留下的酥癢般惱人。
他們跑出不短的距離才抓住一隻野雞,回程時羅莎過于“悠閑”的腳步讓賽斯亞納突然生出幾分懷疑。
他無聲地加快了腳步,然而回到篝火邊時。火還沒有滅,諾威和泰絲卻已經失去了蹤影,隻有那個不會說話的傻大個兒一個人老老實實地坐在火堆邊。一臉茫然地看着他,看起來頗有些可憐。
他們的行李也不見了――那已經算不上什麼行李,隻是泰絲一直帶在身上的一個小袋子,那和諾威的腰包大概是他們唯一搶救出來的東西。
以及,那隻肥嘟嘟的小貓鼬。他曾經抱過它一小會兒,那軟綿綿的小肚子确實有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賽斯亞納在篝火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他沒有聽到周圍有什麼動靜,也許泰絲和諾威也去打獵了――
火光一點點暗了下來。精靈随手把木柴扔在暗紅色的餘燼之上,毫不在意那隻會讓火滅得更快。
羅莎不緊不慢地走到了他身後幾步的距離之外。
“他們走了。”賽斯亞納突然開口。雖然懷着一絲微弱的希望,但他其實很清楚,他們不會再回來。
“我知道。”羅莎淡淡地回答。
“你有意引開我……諾威讓你這麼做的嗎?”精靈的聲音裡帶着怒意。即使在多年的訓練之後,他也并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
“他對我說的話明明跟對你說的一樣多。”羅莎似乎顯得有些無奈,“但既然他們想要獨自離開,幹嘛不給他們一個機會?”
“他可以直說的!”賽斯亞納憤然回頭,“我又不會阻止他!”
“你不會嗎?”羅莎歪着頭看他,“大概……但你會不會偷偷跟着他呢,那可就難說了。你不像是那種知道自己的朋友身處危險也能置之不理的精靈。”
“……他不是我的朋友。”話出口時賽斯亞納自己就能聽出其中的心虛,不由得扭開了臉。
果然,羅莎低低地笑出聲來:“你可真不會撒謊。”
賽斯亞納頗有些懊惱地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所以……你就這麼讓他們離開?我以為你是他們的朋友……”
“那種懂得什麼時候該放手的朋友。”月光之下,羅莎唇邊的笑意更像是自嘲,“也可以說,那種更懂得明哲保身的朋友。”
“……那不是你。”
賽斯亞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他根本就不怎麼了解她不是嗎?
“那不是你。”他固執地重複。更像是為了說服自己。
――她是怎樣的人,跟他又有什麼關系?
羅莎有些詫異地看着他,看了好久。流轉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柔和。在賽斯亞納尴尬得想要拔腿而逃的時候,她忽地一笑:“諾威總說你比他更敏捷,更擅長尋找敵人的蹤迹……雖然不是敵人,如果你想的話,你能追上他的,是不是?”
賽斯亞納驕傲地點頭。
“那麼,”羅莎微笑着攤手。“我們還在等什麼呢?”
.
泰絲用力緊抓着諾威的手。她知道這樣會拖慢諾威的速度――他們的速度,但她一刻也不能放手。
安克蘭……那被詛咒之地的陰影。終于還是追上了他們。
她原本都已經快要忘掉那個地方的……也忘掉那高高的、被封閉的贖罪之塔裡滿懷不甘獨自死去的精靈,和他留在牆壁上的最後的絕望與憤怒。
她絕不會讓她的精靈落得同樣的下場!
用力太久的手指僵硬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但她不能放手。
她十歲左右的時候諾威就已經帶着她四處冒險,似乎并不介意讓她身處危險之中。但沒過多久她就明白,唯有确定一切都能在他控制之中,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傷害的時候,他才會帶上她。
倘若有太多的不确定,他會獨自離開。
意識到她永遠無法阻止精靈去滿足他無限的好奇心花掉了她兩年的功夫,剩下的時間裡她學會了要變得更強,學會了等待,學會了相信諾威總能平安無事地回到她身邊,而精靈也從不曾讓她失望。
但這一次……這一次。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知道,無論如何。她不能放手。
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一般緊攝住她的心髒,即使是看着諾威滿身是血躺在她面前時她都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他會離開。
她想起埃德那言之不詳的預言,夢中那令人恐懼的光芒。逐日者……她從未覺得這個姓氏如此不祥。
他的祖先不知道嗎?如果真的追上了太陽,結局隻有灰飛煙滅。
腦子裡一團亂麻,那讓她磕磕絆絆幾乎跟不上精靈的腳步。她不知道走了多久。諾威突然停了下來,警惕地望向身後。
“……他們追上來了嗎?”她驚惶地問着。然後又為自己的慌亂而惱怒。她早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即使那些精靈找到了他們又怎樣?拼死一搏的話,也未必打不過……
最大的問題是,諾威似乎根本沒有任何戰鬥的意願。
如果隻能跟着他逃得遠遠的,泰絲也認了,雖然斯頓布奇的小店地下室裡藏的那些東西實在有些浪費,不知有沒有機會回去順便摸出來……
那些不着邊際的念頭意外地讓她冷靜了下來。精靈們沒理由這麼快就能找到他們――跟在他們身後的更有可能是賽斯亞納和羅莎。諾威一直不太确定不告而别是不是個好主意,是泰絲不由分說地拉走了他,甚至不許他在篝火旁留下隻言片語。
他隻來得及拍了拍阿坎的肩膀,給那神色茫然的大個子一個充滿歉意的笑容。
她現在無法相信任何人――誰知道賽斯亞納會不會抓住諾威換取回家的機會?誰知道羅莎會不會在打着另一筆賞金的主意?她有一堆弟妹要養活,有一個會惹回各種麻煩的老頭子要照顧,她永遠都在缺錢……
她還沒笨到看不出羅莎給了他們離開的機會,可誰知道她這麼做的理由?誰知道呢?……
她的心慌得這麼厲害,已經沒辦法去想那麼多。
耳邊傳來精靈的歎息聲時她的心跳幾乎停止。
――别這麼幹!
她想要放聲大叫。
――我會恨你的!我發誓我會恨你!
如果可以的話她會在他的耳邊尖叫,但諾威沒有給她那個機會。
完全的黑暗降臨在眼前,軟軟地倒進精靈懷中時,她根本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