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貝爾一向認為自己是個非常幸運的家夥。
生而富有,無需為生計奔波。對魔法有了興趣的時候,又能成為偉大的塑石者的弟子――時至今日他仍不明白,當時桑托到底是看中了他什麼。
在許多法師喜歡把枯燥的理論和複雜的技巧一股腦地塞給可憐的弟子們,讓他們自行領會的時候,塑石者桑托對斯托貝爾講得最多的,卻是各種各樣的故事――那或多或少是因為當時的斯托貝爾還實在太小。
彼時尚未察覺,但當斯托貝爾年齡漸長,便逐漸意識到,那些“故事”裡其實隐藏了太多的東西,甚至連桑托對他講述這些故事的方式,都足以讓他終身受益。
與外界所傳說的,經常說出些警言警句,猶如聖人般的法師形象不同,桑托其實很少評價某件事,而更傾向于讓斯托貝爾做出自己的判斷,至于那判斷到底是對是錯,他通常會用另一個故事來讓斯托貝爾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
“這世上或許并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他這樣告訴過斯托貝爾。
但對塔奇曼和哈羅德之間的那場争執,他事實上已經隐晦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隻是沒有塔奇曼那麼激烈。
“哈羅德,他并非貪婪或自私之人,他隻是太過執着于某些東西。”那時,已經衰老将死的法師聲音低沉,帶着一點隐隐的悲傷,“執着令人堅定,令人強大……卻也會令人盲目。”
塔奇曼意外的死亡讓“那個女孩兒”成為哈羅德心中的一根刺。他甚至表現得像是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但當桑托開始整理逝去的朋友們的手稿,卻發現他或許放棄了那個女孩兒,卻并未放棄他的研究。
“那個女孩兒的力量……與我們法師,甚至自稱神選者的牧師都并不相同,不需要虔誠的信仰,也不需要長久的努力。她生而有之,就像身為魔法生物的巨龍。”桑托說,“很久之前,像她那樣的人被精靈們稱為‘私語者’,有一段時間,他們甚至被當成惡魔的使者而遭到各種迫害,以至于如今已所剩無幾,蹤迹難尋……”
法師們總是把天賦挂在嘴邊,但那所謂的天賦不過是學習和領悟的能力,與那個女孩兒的“天賦”截然不同。
當哈羅德發現,那天生存在的力量無論到底來自何處,都似乎與血脈相連,自成一體,可以被壓制,卻永遠不會消失,也不會被奪走時,他在手稿中留下了被牧師們看到會怒斥為“不敬”的句子。
“就像某種意義上的神明。”他寫到,“或許我們所謂的神,也不過是這樣的存在――隻是更為強大。或許,如果諸神不曾眷顧這個世界,巨龍是否也有可能被稱之為神?”
“他竭力想找到一種方法……”桑托垂下雙眼,摩挲一份着剛剛拂去灰塵的手稿,手背上皺巴巴的皮膚就像指尖下陳舊的紙張般幹燥發黃,“他試圖能讓每個人都能像私語者……像龍那樣,不需要再借助于任何外力就能夠施法……他覺得那樣便能徹底解決我們或将面臨的困境。”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斯托貝爾忍不住開口問道:“……他成功了嗎?”
桑托擡頭看他。
“聽起來你很希望他能成功?”他問。
他的神情依然溫和,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斯托貝爾卻近乎本能地因為他的問題而開始反思。
他的确下意識地覺得那并不是壞事――尤其是,如果連他這樣不怎麼聰明的人,也能生來就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且永遠不會失去……這實在是令人心動。為此,他甚至沒怎麼留意到桑托的最後一句話。
但他到底聽到了。
“……我們會面臨怎樣的困境?”最後他選擇反問。
桑托微微地笑了起來,扔給他另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魔法……無論是牧師還是法師都不複存在,你覺得會怎樣?”
這一次,斯托貝爾考慮了很久,作為一個商人的兒子,即使滿懷對魔法的熱情,也還是誠實地回答:“也……不會怎樣,人們總還是能活下去的。雖然十分可惜……魔法那麼神奇。”
“是的。”桑托低聲歎息,“神奇……為了留住這樣的‘神奇’,我們能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們該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終究沒有給出答案。
但這場對話讓斯托貝爾印象深刻,即使是幾十年後的現在,也能因為維羅納說起哈羅德設下的法陣時提及那基于他對“私語者”的研究而迅速回想起來。
他記得桑托把哈羅德留下的手稿分成了三份,一份謄抄後可以随意出借,一份藏于琥珀廳,一份交由維羅納收藏。最後那一份他自然無緣得見,琥珀廳的那一份,他卻是有權查閱的。
他不知道他能從其中找到什麼。因為感覺到桑托事實上并不贊同哈羅德的主張,無論是在桑托去世之前還是去世之後,他都沒有再去翻看那些手稿――他要學的東西已經夠多。
此刻,他卻衷心希望自己曾對此有所研究。
琥珀廳的藏書不能借出。坐在像平常一樣空曠的橢圓形石廳裡飛快地翻閱那一堆手稿時,斯托貝爾不止一次地感覺到管理者帶着責備與不滿的眼神,卻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他知道這些手稿是脆弱的,但他越來越無法控制内心的焦躁。一無所知的學徒和低階法師們幾乎擠滿了外面的大廳,即使保持着安靜,也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壓力――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至少,都不是他們應該承擔的。
而圖姆斯并沒有給他們選擇的餘地――他大概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一點。
或者,他們的存在是他所需要的?……不,維羅納或許性情乖僻,卻也不可能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
他在管理者刻意加重的咳嗽聲裡松開手,讓那張差點被他捏破的紙落回桌面,搓揉着手指,讓自己冷靜下來。
此刻他竟無比希望埃德能在這裡。那個花一晚的時間就能從厚厚的亡靈書裡找出自己所需要的東西的年輕人,應該也能比他更快地找出點什麼……
視線的邊緣有光芒閃爍。他猛地扭頭,看見窗外巨大的白色翅膀,如浪尖上的風帆般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