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中部廣闊的平原上,秋草比往年更早枯萎殆盡,在自北而來的寒風中發出蕭瑟的輕響。艾拉彌,數千年前曾屹立于此的那座偉大的精靈城市,沒有在地面留下半分痕迹,然而深深的泥土之下,當年由矮人挖出的通道雖簡陋卻堅固,帶着那個時代勇猛堅毅的戰士們自然而然創造出的宏大氣勢,仍固執殘留了大半。
莉迪亞坐在一塊半突出于地面的岩石上,聽着不遠處傳來的歌聲。
她在格裡瓦爾的星空下聽過精靈的歌――此刻唱歌的也的确是個精靈。可在這幽深的地底,一片黑暗之中,那并不曾被星光所祝福的歌,卻分明更有盎然的生機。
這實在是有點諷刺……尤其是,那唱歌的還是個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鬼魂。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翹起來。當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她的肩背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縮。
“……一個孕婦可經不起這樣的驚吓。”她回頭時,挑起的眉梢微帶嗔意,并不掩飾她的緊張。
“這首歌很好聽。”她自言自語地解釋她為什麼會在這裡,知道安克蘭多半不會給她任何回應,也并不在乎。
他們這樣待在一起,在任何人看來大概都很奇怪,她卻其實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緊張。或許很多人都會猜測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像那兩個小家夥最初所以為的那樣……雖然那其實也挺有趣,但是,好在不是。
她自顧自地笑着,安然聽完了那首歌,才起身離開。
安克蘭獨自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在歌聲再次響起時邁步向前。
通道連接着一個規整的方形大廳。矮人們一絲不苟的性格在這個暫時的集結之地顯露無疑,然而曾經充滿隆隆的腳步聲和低沉戰吼的地方,此刻隻有一個孤獨的鬼魂唱着歌飄來飄去。
當他出現時她倏忽而來,卻又因為法術的束縛硬生生停在幾步之外,再不能前行。
“我的兒子……”
她伸出雙手,殷切地呼喚,并不因為他對她的禁锢而有任何怨恨。在她早已散亂不堪的意識裡,唯有他的存在不可遺忘,不可取代。
她為孕育他而生――這已是她僅剩的,對自我的認知。融合在她殘留的,熱烈如夏花的本性之中,雖偏執卻動人。
然而她已經不記得在此之前那個活得驕傲而恣意的精靈,不記得她曾經的愛人,她遙遠的夢想。如果這是她自己心甘情願,他會覺得她有些愚蠢,卻也多少會心懷感激……可她對他的珍愛,不過是被操縱的,虛假的情感。
他不知道他們之中到底是誰更可悲。
“很快……”他輕聲開口,聲音裡有屬于一個掙紮了數千年的靈魂的低沉,也有一絲屬于諾威・逐日者的溫柔:“你很快……就能自由了。”
徹徹底底的自由。
當他踏出地底,走進那個能讓他有片刻甯靜的花園,等待他的不是心思深沉,卻也知情識趣的女法師,而是個大大咧咧頂着一頭怪異的灰發的年輕人。
“請恕我打擾。”年輕人揚起純屬禮節,卻依然明亮到刺眼的笑容,“但你既然還待在這裡,大概也是不介意我打擾的意思……我帶了酒!我們可以聊一聊嗎?”
精靈并沒有交談的興趣。他幾乎可以猜到埃德想要跟他“聊”什麼。有些事不管重來多少次都會滑向注定的深淵,而他早已厭倦了他的角色。
但當他擡起手,不知為什麼,所示意的卻不是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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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巧的花園在魔法的保護之下,卻也沒有阻止季節的變化。一株如火的紅楓在花園的一角靜靜地燃燒,它的明豔與凜冽在碧藍天空下灼灼逼人,在這靜寂的園中顯得格格不入。
那點火紅隐隐落在安克蘭眼底,讓他看起來似乎也有幾分異樣。埃德從來看不透這個精靈,他們之前寥寥數次的相對之時,他的神情甚至無法用“冷漠”來形容,而是空洞和虛無,即使偶爾露出一絲像是活人的情緒,會笑,會諷刺,也都像是畫在水中線條,沒有一點真實感……正如薩克西斯所說,他好像根本就不在這裡,隻是個沒有意識的,被操縱的投影。
可他眼中也曾有過色彩……當面對泰絲的時候。
當埃德送上随手帶來的禮物――娜裡亞釀的蘋果酒,精靈甚至稍稍愣了一下。
埃德還沒自大到會以為此刻他眼中的一點波瀾真是因為他的出現或他的禮物,更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有所動搖,卻敏銳地意識到,這對他來說,或許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
“……還記得那枚銀币嗎?”他反客為主地用寒冰凝成的酒杯為他們斟上琥珀色的新酒,忽然談起遙遠的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泰絲的小店時戴在脖子上的銀币……來自伊斯的禮物。莉迪亞認出了它,于是伊斯終究想起了自己真實的身份。而那時一無所知的他,隻是一味地高興着因為它而結識了新的朋友。
如果知道之後會發生的一切,他還會踏進那家小店嗎?……
當然會。
“原來伊斯那裡不止一枚銀币。”他掏出一枚小小的銀币放在桌面,向上的那一面鏽蝕發黑的圖案,隐隐是個酒杯。
“這是個酒杯嗎?”他問着,仿佛隻是單純的好奇,“我還以為隻有矮人喜歡把啤酒杯刻在他們的盾牌上。”
“你終于肯承認‘你的朋友’就是我了嗎?”安克蘭垂下雙眼,看着蕩漾在透明酒液中的藍天與陽光,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不是你。”埃德依然不假思索地否認,“或許那時你便已隐藏在他的意識之下……或許你的确是能主導一切的那一個,可諾威・逐日者,‘我的朋友’,他就是他――無論他到底是怎樣誕生的,他已是一個獨立存在的靈魂。應該承認這個的,是你。”
“……我以為有求于人的人應該有所自覺。”安克蘭輕敲着酒杯,語氣裡并無不悅。
埃德眨了眨眼。
“可我并沒有想‘求’你什麼啊。”他瞪大眼睛的時候看起來分外無辜,“我說了……我隻是想來跟你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