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伯?溫德爾離去之後,安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桌邊,透窗而過的陽光照在他面前那封尚未打開的信上,水神尼娥神聖而熟悉的标志卻讓他一陣陣心慌。
還不到四十歲的安特?博弗德有一頭偏紅的栗色卷發,那讓他原本略顯方正的臉看起來不那麼嚴肅,褐色眼睛裡通常都會帶着一點笑意,但此刻卻被陰雲所籠罩。
他不斷地想着那條龍……他聽過不少的傳聞――在它出現後的最初兩年裡,無數種傳聞随着冒險者和吟遊詩人的腳步傳遍整個王國。作為一個了解“傳說”與事實會有多大差别的人,安特對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置之一笑,他更相信肖恩?佛雷切簡短的承諾――“我們會抓住它。”
但他們沒有。
安特甚至樂于聽到那些過于驕傲和自信的聖騎士們的失敗。總得有誰讓他們明白,即使有女神的護佑,他們也并非無所不能……幾年過去,人們的興趣早已轉移,白色巨龍和屠龍騎士們的失敗都漸漸無人提起時,那條龍卻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再次出現。
他并非一無所知――聽說它飛回柯林斯神殿又毫發無傷地離開時安特派人去打聽過。那條龍留在了克利瑟斯堡,裡弗?辛格爾和瓦拉?克利瑟斯的兒子,埃德,宣稱那條龍是他的朋友,盡管它曾經差點毀掉了整個城堡……但那時也從未有人提起它跟斯科特有任何關系。
臣服于水神的力量……被水神的聖騎士養大……克利瑟斯……斯科特?克利瑟斯……
這傳言到底從何而來?聖騎士們總是守口如瓶,他們不想外傳的秘密絕對不會有人知道,哪怕是最吊兒郎當的菲利?澤裡也會用裝傻來避開所有他不想回答的問題,而肖恩……肖恩擅長利用各種秘密。
安特擡起頭,惱怒地意識到自己被那個名字擾亂了心神。即便塔伯言之鑿鑿。聲稱他所說的一切都真實可信,但那都隻不過是傳言,而傳言從來都不會是絕對的真實。
――但斯科特确實有個從未有人見過的“弟弟”……更多人相信那其實是他的私生子,并以此暗中嘲笑肖恩和他那群看似道貌岸然的聖騎士們,甚至認為斯科特的“失蹤”也不過是一個借口,事實上,是肖恩惱羞成怒地将他的外甥踢出了聖騎士團。而那羞愧難當的“女神的騎士”則從此遠離魯特格爾。隐姓埋名。
傳言,傳言……他總是被無數的傳言所包圍,并竭力從其中尋找一絲真相。但至少。這個傳言,不可能是真的……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他更希望斯科特以“英雄”之名被人們所銘記,他至少欠他這個……
“陛下。”
門邊傳來的那一聲呼喚讓安特微微一驚。
“我打擾您了嗎?”茉伊拉嘴裡問着,沒等安特回答就漫不經心地走了進來。她黑發齊腰。身材嬌小,有一雙圓圓的藍眼睛。不怎麼講究地套着一條與眼睛同色的半舊長裙,看起來跟初見時那個不谙世事的女孩兒沒什麼兩樣。結婚十年,有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年近三十的王後豐潤的臉頰上依舊帶着那種恬靜裡透出幾分迷糊的天真。即使總是不自覺地有些失禮之處,也令人不忍苛責。
“我所有的職責都不過是打擾了我們相處的時間。”安特情不自禁地開着玩笑,暫時把所有的煩心事都扔到了一邊。
茉伊拉似乎想了一想才遲鈍地微紅了臉。
“好國王不開這樣的玩笑。”她半真半假地埋怨着。随手拿起了安特面前始終未開啟的信,眼睛一亮:“這是聖者的信嗎?她還好嗎?”
安特心中一動。聖者費利西蒂很喜歡茉伊拉。當她還在斯頓布奇時,幾乎從未拒絕過茉伊拉見面的請求……即便是這再沒人見過她的半年裡,她也還回過茉伊拉一封信,雖然内容不過是無足輕重的閑聊。
如果聖者真的已經離去,茉伊拉會傷心的……但她跟瓦拉?辛格爾的關系也很好,那是斯科特的堂妹,埃德的母親,克利瑟斯堡現在的女主人……她或許會知道些什麼,而她對茉伊拉也不會有任何戒心。
“也許我有更好的辦法回答你的問題。”安特微笑着抽回信,打開來匆匆掃了幾眼――肖恩的字迹,肖恩的落款……沒有費利西蒂的簽名,也沒有沒有一個字提到邀請一位國王千裡迢迢去柯林斯參加一個在南方幾乎已經被人忘卻的節日的原因。
這倒的确是肖恩?佛雷切的風格。
國王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笑容未變:“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去一趟柯林斯呢?聖者一定很高興見到你……據說她還在神殿裡養了一條龍。”
.
黃昏時分,斯頓布奇大大小小的噴泉噴湧着金色的水流,春日和煦的微風驅散了殘留的寒意,街上無所事事地閑逛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沒人會注意到人群裡一個穿着灰色外套,相貌平常,看起來像個心滿意足的小商販的男人。
亞倫?曼西尼松了松自己過緊的腰帶,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一點也沒有遮遮掩掩,擔心被人發現的樣子。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一件從頭裹到腳的鬥篷遠不如一臉的若無其事,越小心翼翼,就會越引人注目。
他甚至自得其樂地揚手跟好幾個人高高興興地打了招呼,仿佛認識多年的好友,那些人大多也會本能地露出同樣傻乎乎的笑容回應,好像真的認識他似的。
春天總是能讓人的心情變得好起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此。
哼着不着調的曲子走進櫻桃酒館熟悉的房間時,他忍不住想歎氣――這裡的氣氛總是沉悶陰郁得仿佛明天就是末日。即使是見不得光的“密談”,也不用非得這麼“見不得光”吧?
“真羨慕您總是能有這樣的好心情。”房間的一角有人冷冷地開口,“即使投出去的錢全都扔進了水裡,所有的雇傭兵蹤影全無,那條冰龍依舊得意洋洋地躺在柯林斯廣場上曬太陽……您似乎都一點也不在意呢。”
這不是“羨慕”,是“嫉妒”才對――曼西尼很想如此糾正,卻隻是笑嘻嘻地搖着頭:“至少我再也不用出錢讓人四處尋找那條龍到底在哪兒,這是個好消息,不是嗎?”
“那麼祝您好運。從肖恩?佛雷切手裡搶走一條龍可不是件容易事。”那人惱怒地扔給他這樣一句“祝福”。
曼西尼依舊搖着頭,笑而不語。
“剛剛得到的消息……我們的國王陛下對那條龍似乎也有意料之外的興趣。”另一個人淡淡地說,“毫無疑問,他會去柯林斯神殿……甚至會帶上他的王後。”
“即使沒有那條龍,他也不會拒絕肖恩的邀請――誰能拒絕呢?哪怕信上隻寫了一個簡單的‘來’字。”
“……他真是這麼寫的嗎?”
“……當然不是!”
“到底有多少人受到了邀請?”
“無法确認。但我們至少已經知道了信中的内容。”
“知道和不知道有什麼兩樣嗎?那封信裡根本什麼也沒說。”
“即便不是出于敬畏,而是出于好奇……也沒人會拒絕。那個老頭子很清楚這一點。”
“無論如何,至少我們已經知道了他到底想幹什麼……難道我們不該把消息傳出去,給他一點壓力嗎?”
“那有什麼意義?他根本沒有刻意隐瞞,而且現在也已經太晚了……真正的問題在于,有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為什麼要阻止他?無論是真是假,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總比一個二百多歲的老女人要容易引誘得多。何況肖恩也已經老了,聖騎士也是會死的,不是嗎?”
“……諸神在上,大人,注意您的用詞。”
“如果您真那麼敬畏神明,就不會坐在這裡了,‘大人’。”
……
曼西尼始終微笑着,聽着那一句又一句有用沒用的争執,附和,針鋒相對,明嘲暗諷……隻在被問到頭上時随口說一兩句“的确如此。”、“呃,我不太确定……”
――真是有趣。
他興緻勃勃地環顧四周,感覺像是看着一群被關在籠子裡的麻雀,一臉嚴肅地叽叽喳喳,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卻沒有誰能夠真的飛上天空,看清楚這個世界的模樣。
“讓那些家夥聚在一起……最好讓他們覺得那是他們自己的主意。”――得到這個命令時他還曾經擔心過一陣兒。然而事實證明,有些人聚在一起會成為更加強大的力量,而另一些人聚在一起隻會彼此擎肘。
但他總能從這樣的聚會裡得到一些東西。一些他可能遺漏的消息,一些出乎意料地有用的主意,一些真正值得結交的人……
離開櫻桃酒館時他依舊哼着不着調的曲子,兩手捧着自己越來越大的肚皮,搖搖晃晃地走出街口。
遠處三重塔上的燈光已經點亮,曼西尼突然想起出門前剛剛接到的命令――他得在城裡找一個适合修建圖書館的地方。
曼西尼微微覺得有些惋惜。安特?博弗德其實是個相當不錯的國王……但很可惜,卻依舊隻是地上的君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