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說起來,薩克西斯其實早就死了。而現在,他的兩個靈魂,也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當埃德輕聲告訴瑞伊,那個被稱為“花園”的小世界如何因薩克西斯的犧牲而重獲新生,老人平靜的雙眼中并無悲傷。
似乎每個人都覺得這樣的犧牲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最好的結果。
埃德有點難過,連他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什麼。他知道他那時的悲恸,至少有一半兒是因為愧疚和震撼,他也知道,那古老又曆經磨難與掙紮的靈魂,從此會以英雄,甚至更崇高的地位被人們所銘記和仰望,而他違背規則的誕生,他被詛咒般的、連他的同族都不願提起的生命,亦從此成為偉大的傳說。可高懸天空,無悲無喜的日與月,與一個有愛有恨,會說會笑,會偷偷溜進人類的圖書館裡的,自由的靈魂,終究是不一樣的。
“可是,”沉默片刻,瑞伊難得地主動開口,“你确定那個‘花園’,是什麼人都可以進去的嗎?”
她在埃德疑惑的視線中補充:“它必然不可能容下這個世界所有人,不是嗎?我不是指,到了必要的時候,你們會選擇讓哪些人進入,而是……它本身,接受哪些人。”
埃德的嘴唇無力地開合,沒能發出聲音。
“你沒想過這個。”瑞伊一點也不意外。
“可我能自由進出……不,進出那個世界的法陣都是我設下的。”埃德分辯,甚至對瑞伊的懷疑生出點微弱……又不安的怒火。
瑞伊眼角挑起點淡淡的笑意,像是不以為意,又像是不以為然。然後她向他點點頭,側身想要走開――如果他不想聽,她也沒有多說的必要。
“等等!”埃德還是叫住了她,艱難地問出口:“……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的是,圓月升起的那一晚,他飛回白石島,像一條真正的、還活着的巨龍一般落在我面前,告訴我?我将會有更多的同伴,以及,他會給我們一個真正的樂園?如果我們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不再被排斥和恐懼?那固然很好,如果不能,即使這個世界毀滅?我們也依然能有容身之處……一個比白石島更好的容身之處。”
她直視着埃德?告訴他:“那個世界,是他為私語者所準備的,無論他對你說了什麼?我懷疑它并不會仁慈地将任何人都納入它的保護之中。埃德?我感激他?可他沒有那麼寬容大度?即使是更平和的那一半也沒有。”
“這……也不過是你的猜測。”埃德低聲說。
“沒錯。”瑞伊承認?“但‘懷疑’并不總是錯的?而‘信任’也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這句話依舊語氣平平,但分明帶着刺,毫不留情地紮在埃德心上。
埃德悶聲不響地低頭,在瑞伊又一次準備離開時開口:“……謝謝。”
老人腳步一頓,倒顯出幾分驚訝。
“你原本沒有必要跟我說這些。”埃德勉強沖她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他更願意相信自己敬仰或喜歡的人好得完美無缺?不願聽任何人加以懷疑或指責……但這聲“謝謝”并不隻是虛僞的禮節?即使他的确被紮得沮喪又惱怒?也至少能明白?瑞伊的提醒并無惡意,甚至難能可貴。
她原本可以做一個沉默的受益者。而現在,她提醒了埃德?卻很有可能讓私語者們融入這個世界的努力遭到猜忌,以至陷入更糟的境地。
“我也……并沒有那麼大公無私。”瑞伊聽懂了,卻眉頭微蹙,仿佛這樣的理解和感謝反而讓她無所适從。
“我隻是覺得,如果薩克西斯真的在‘花園’之中設下了什麼限制,遲早都會被人發現,與其到那時面對更強烈的怨恨,不如先由我說出來。”她坦言,“這樣,就算真有什麼怨恨,至少有一半兒能推在薩克西斯頭上,反正他現在應該也已經沒有自己的意識。”
埃德深深吸口氣,又吐出來。
這位老人……有時實在坦率得讓人有點受不了。
“以及,”瑞伊的話卻還沒有說完,“薩克西斯……他更熟悉白石島上的私語者,那些已經無處可去的,感受過絕望與痛苦的人。他大概沒有想到,就算是私語者,也首先是個人――那些新的‘同伴’更是如此。他們并不能毫不猶豫,毫無留戀地扔下這個世界的親人和愛人。”
所以他為他們留下的“樂園”,更有可能成為混亂和痛苦的源頭。最終,甚至連他的犧牲也不會得到任何感激,隻會得到懷疑與怨恨。
“你……告訴過他嗎?”埃德問她,“告訴他你的憂慮……告訴他這些可能。”
“沒有。”瑞伊眼中掠過微妙的嘲諷,“就算說了他也不會聽。他大概覺得他選擇了我,我就得恭恭敬敬,滿懷感激地承擔起他突然扔過來的責任,沒有半點質疑地執行他的命令……他顯然沒弄明白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許也并不在乎。”
“可是,”埃德怔怔地開口,“我以為……我以為他選擇你,是因為相信你。”
瑞伊短促地笑了一聲:“因為上一次和這一次他都選擇了我嗎?埃德,你去過白石島,你應該知道,那不過是因為他别無選擇――島上根本已經沒什麼人了。”
埃德沉默了一會兒。在老人反複的否認之中,他忽然意識到,問題或許并不在于薩克西斯的選擇,而在于瑞伊……她并沒有承擔起這份突然砸到她身上的責任的自信。
她原本,不過是個懂點藥草,能勉勉強強操縱些植物得老婦人,曾被野蠻人搶掠和欺辱,曾被自己的親人拒絕和抛棄,曾在自己的丈夫猶豫着不知是否該回到族人之中時決絕地離開……事實上,後者可以被理解為堅強與驕傲,也可以理解為,她沒有讓那位野蠻人祭司無視族人的苦難留在她身邊的自信,而她的驕傲不允許她讓自己再次成為被抛棄的那一個。
可這也不過是他的推測,他不能把它強加在瑞伊身上,自顧自地對她報以同情。
她不會喜歡這樣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