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剿叛之軍一觸即退,放棄了好不容易搶下來的永定門。
眾將士十分迅速地順著永定門大街往裡撤去,絲毫沒有眷念。有些兵卒即使十分疑惑,也跟聽從軍令迅速跟在後面離開。
「把總,這永定門咱們好不容易打下來,殿下之前下令說一定要看牢穩了這門,怎麼如今……」
這把總是個毛臉大漢,身高七尺有餘,一看就是名虎將。巷戰是極少有騎兵的,騎兵在這種地方也施展不開,所以即使他身為這一支的領頭,也得用腳跑。他已經連著一天兩夜沒有睡過了,體力早已透支,跑起來呼吸粗重,氣喘籲籲。
「這事別多問,殿下素來料敵在先,定是有所安排。咱們雖是許多沒上過戰場了,可當年殿下帶領咱們打韃靼人的英姿雄風依舊曆歷在目,難道你質疑殿下的決策?」
問話的兵卒撓了撓腦袋,乾笑道:「那倒沒有,小的就是覺得奇怪。你說咱們之前為了一座城門和叛軍爭來搶去,死了多少兄弟,如今又這般輕易放棄,實在是有些想不通。」
「讓你想通了,你不就是殿下了!你還會在這兒當個小兵蛋子!別他娘的閒扯蛋,讓兄弟們速度放快!」
聞言,這兵卒忙顧不得再說,往後跑去讓跟在後面的人加快腳步。
而領頭的把總這邊,滿臉絡腮鬍子下卻是苦笑。
下面人不清楚,他們這些將領們的卻是清楚晉王如今手下兵力著實有限。本就是以少對多,打得就是出其不意,打得就是謀略。因為沒有人,守個城門也是憋屈窩囊。敵眾我寡就撤退,敵寡我眾就打回去,所以才會一個城門搶來搶去,宛如兒戲一般。
其實說白了就是殿下不願手下做無畏的犧牲。
而這趟撤離,恐怕就是殿下收縮手下兵力之舉,想必是打算用巷戰來耗費對方兵力,以圖達到拖延時間的目的。
可他們有援軍嗎?
京畿重地如今的兵力俱都彙集京師,能來的早就來了,不能來的是叛軍的人,難道說殿下從其他地方還能搬來救兵?即使能搬來,時間能趕得上麼?即使最近的都司衛所,也離京師有數日的路程。
這一切疑惑都沒人能給出解答,而之後晉王所下發的命令果然是以晉王府所在的據點,一層層沿途布障,藉以巷道胡同為主場,和叛軍進行了一場巷道戰。
京三營雖是雄偉之師,赫赫有名,可到底困於京師多年,沒有經歷過戰場的洗練,缺了幾分鐵血之氣。尤其這京營之中有大多中高級將領俱都是勳貴子弟,這些人你讓他們打打獵鬥鬥狗還行,巷道戰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而晉王的手下同樣也是烏合之眾,遊勇散將拼湊而成。
可俗話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晉王行軍佈陣以詭道著稱,就是在說他打仗從來不走尋常路。而寧國公府積蓄多年,雖是沉寂已久,卻是依舊擁有不少心腹家將。
晉王這趟從晉州歸京,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帶回來的府衛家將俱是首屈一指的精銳。經歷過沙場的磨礪,和沒見過戰場是什麼樣的人,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形態。就靠著這些乍不起眼的的基層將領,晉王將自己手下兵力全部分散開來,隱藏在巷道之中對對方兵力進行了夾擊。
先是利用地勢將對方大股兵力切割分散,再是逐個擊破。
路障、柵欄、火箭、桐油、沙袋,能用上的都用上了,讓與之對敵的五軍營的兵將們瞠目結舌,萬萬沒想到打仗還能這麼打,不都是仗著人多勢眾一擁而上碾軋而死麼。
這些人不光狡猾,還陰壞陰壞的,入耳之間到處都是他們的口號。
「放棄抵抗,既往不咎!試圖頑抗,定斬不赦!」
「保家衛國,匡扶社稷!誅清奸佞,天祐大乾!」
五軍營很多普通士卒根本不知道這趟來是幹什麼,隻知道是京中出了叛軍,他們是來掃清叛軍的。可如今還沒交手,就有人告訴他們,你們才是叛軍,是奸佞,誰都得慌。
慌了就出亂,行軍打仗最忌兵亂,一個人亂也就罷,一群人亂,尤其又是被壓縮在逼仄狹小的巷道之中,一旦出了亂,簡直就是一場災禍。
不用人打,就踩傷踩死無數,好不容易穩定隊形,剛一擡頭,對方就打了過來。
簡直是哭爹喊娘,丟盔棄甲。
還有人不忘一面打一面對他們宣揚:「叛軍暗害了當今陛下,誅殺忠良之臣,人人得而誅之,爾等助紂為虐,有何顏面存於世,可對得起江東父老,對得起父母妻兒?」
軍心一亂,就失了戰意,自然潰不成軍。
當然也有不信這些妖言惑眾,被罵急了就臨陣反駁,這反駁反駁著就變成了一場罵架。一群軍漢隔著一些障礙物各種對罵,問候對方家中女眷,也算是一大奇觀。
不過這種情形還是佔少數,到底五軍營能成為雄偉之師,也不是浪得虛名的,還是有一部分精銳兵力。這些人大多都是悶著頭一陣猛攻,以少對多之下,被打退的也隻能是晉王的人。
戰線不停的往裡壓縮再壓縮,甚至坐在晉王府中都能聽到外面漫天的打殺之聲。
到了此時,所有人都無法再鎮定自若,二寶再問,瑤娘也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晉王府地勢最高的觀星樓,樓高三層,此時正站著兩個人。
一人身穿黑色薄甲,肩披黑面紅底的披風,單手負於身後,靜靜地注視著遠方戰線膠著之地。從這裡看不清死了多少人,又是哪一方的人倒下,隻能看見有一道黑雲正呈吞噬之態,一點點蠶食鯨吞前方的一切。
「殿下,咱們的援軍能及時到嗎?」
晉王沒有說話,眼神依舊投擲在遠方。
遠遠的,依稀能夠看見遙遠的地方有塵土翻滾,問話之人目光順著看去,一點點光芒綻放在眼中。
「來了!」
*
紫禁城裡,靜得宛如無人之境。
往常如螞蟻般的宮女太監們,一夕之間就不知上哪兒去了,偶爾見到一個也是腳步匆忙,像是背後有鬼追似的。
李德全靜靜地坐在乾清宮的後寢殿裡,脊背佝僂,像是一個石頭像,能很長時間都一動不動的。
人老了,胳膊腿兒都不靈便了,自打弘景帝駕崩了,李德全就好像失了精神氣兒一般,整個人老了數十歲。
見他這麼可憐,一些早先就在乾清宮服侍的小太監們,也不忍在心中罵他。
都是伶仃人,誰罵誰呢,李德全是怕死,幹了混賬事,可他們也沒好到哪兒去,有志氣的如今不會在這兒,早就在那天晚上填了屍坑。
代王暴露真面目,用不上李德全,就沒人再搭理他了。隻要他不亂走,願意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而李德全最喜歡待的地方就是後寢殿,這裡還停著弘景帝的屍身。
因為代王忙著大業,連給親老子裝殮的功夫都沒有,旁人也不敢隨意亂動,就一直還停在龍榻上。這七八月的天,正熱著,總不能看著屍身臭了,反正宮裡也不缺冰,就搬來了許多冰塊兒將屍身冰了起來。
偶爾有人過來瞅一眼,那屍身栩栩如生,露在外面的皮膚還結了一層薄霜,再擱一段時間都不怕。所以代王心安理得的去爭他的大業了,不過卻是再不往後寢殿走。這裡如今除了李德全和一個負責看著他的小太監,幾乎沒人會來。
殿中靜得仿若時間都停頓了,小墨子遠遠地看了一眼坐在那裡似乎睡著了的李德全,搓搓了胳膊上的汗毛就走了。
他並不願意在這裡多留,一個死了多日的人,一個行將就死的老傢夥,還沒走進來就覺得陰森森的。
又過了一會兒,李德全突然從腳踏上站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越過龍榻,來到那一層厚厚的簾幔前。
掀開簾幔,緊貼著牆壁是一扇多寶閣,上面擺了許多擺件兒。就見李德全伸手在其中一個小香爐上搗騰了幾下,多寶閣突然無聲無息地從中一分為二,露出一個黑洞。
他一彎腰就走了進去,很快多寶閣又恢復原狀。厚重的簾幔依舊低垂,龍榻上的人栩栩如生。
……
榻上躺著一個老人,不是死人,卻形同死人。
李德全一見到此人就紅了眼睛,也沒敢多哭,匆匆忙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俯身將瓶中之物朝此人口中滴著。
「老奴沒本事,被看得太緊,如今卻是連點參湯都弄不著了。陛下您先將就著喝些,多喝些才能保存龍體……」
弘景帝面色枯黃,滿臉病氣,他一滴一滴往口中抿著米湯,活了一輩子,這是他最狼狽的時候。誰也不怨,就怨他剛愎自用,錯信了人。
「外面怎麼樣了?」
「聽說晉王殿下一直帶著人,和中宮一系對峙。具體的老奴也不清楚,隻知道這幾日代王接二連三發怒。」
「空有狼子野心,可惜不中用,他不是老五的對手。」弘景帝渾濁的眼中,終於見了點光彩。
李德全沒敢說話,把今兒他聽來的事給藏回肚裡。五軍營的人已經入城了,以晉王手中那點兒人,怎麼可能是對手。可他不敢說,他怕說了陛下就垮了,本來陛下如今就是強弩之末。
誰也沒有想到常建安會背叛弘景帝,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那段時間弘景帝一直昏迷不醒,中間曾醒過來過一次,卻是因為天性多疑,隱瞞了起來。本想暗中恢復同時並命人暗中查探背後究竟,卻突然發現一夕之間,竟無可用之人。
弘景帝一下子失去了耳目手足,又礙於被人發現慘遭毒手。無奈之下,突生一計,讓他養了多年的替身替之,而真的弘景帝則是被李德全藏在密室之中。
恰恰是弘景帝的多疑救了他自己,次日夜裡就出事了。
這幾日弘景帝就一直困於這間密室,清醒的時候少,昏迷的時候居多。也不知他被人下了什麼藥,這藥毒性厲害,竟是讓他渾身疲軟無力,很多時候根本控制不住,就睡過去了。
「你別忘了陵衛。」
弘景帝似乎洞悉了李德全的心思,突然這麼說了一句。
李德全驚疑道:「陛下說是皇陵的陵衛?」
燕山乾帝陵,位於距離京城不遠的昌平燕山。
這帝陵中葬著大乾朝數代帝王,為保帝陵不被人惡意破壞,所以當地駐紮著數個衛所,又稱陵衛。這些陵衛既不錄屬兵部,也不屬於京衛之列,卻是緊鄰著京城一股隱在暗處的兵力。
隻是平時陵衛一直不在人前露臉,被許多人都忽略罷了。
弘景帝嗯了一聲,「你別忘了誰在那,當初朕說讓老七去守陵,他一個字也沒抱怨,朕就知道他肯定有所打算。他以為朕不知道他背地裡幹了什麼,其實朕都知道。」
李德全驚喜之餘,又哭又笑道:「陛下該慶幸的,這下咱們可就有救了。」
弘景帝感覺一片混沌又襲了上來,神智開始模糊不清,他努力想清醒了心神,卻發現根本無能為力。
他的眼睛慢慢開始渾濁,眼皮子也耷拉了下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從他嗓子裡傳出:「李德全,景仁宮……的密道……」
李德全一個激靈,整個人像是被冰水浸過也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涼感。
「是,老奴知道了。」